第三十九章 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第4/5页)

今夜的弦月还不曾在天边露出一丝痕迹,记得一年前送别他北上匈奴的那夜,仿佛也是这样令人沉迷的夜色。

“义桓。”她轻声呢喃,想着平日那人好赌成性的可气,又想念那人倾心相予的温柔,心中乍暖乍凉之间,是止不住的酸疼。

只恨思念无限,却又无法追随。

“二姐?”一袭紫袍忽自夜色深处飞纵而至,呼声欢悦。

“七郎?”明书难抑欣喜,端量着他,“竟长这么高了?快靠近些,让我仔细看看。”

谢粲笑嘻嘻翻过长栏跳到她身边,借着廊下微弱的灯火,她这才看清他脸上风尘仆仆的疲惫。

“刚从荆州回来?”明书执住谢粲的手,柔声问,“还没用晚膳吧?”说着就要让人传膳,谢粲笑着拦住她:“我不饿,先去见了阿姐再用膳。”

明书含笑点头:“也好,去见你阿姐吧,我待会将晚膳送到月出阁。”

眼望着谢粲飞扬欢喜地跑开,明书这才将眸光瞥向一旁。沐宗静静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执手一礼。

明书轻声道:“宗叔,西南故人——”顿了顿,才道,“你把他带回来了吗?”

“没有。”

明书沉默顷刻,叹口气:“日间阿公还念叨你呢,宗叔先去见过他吧。”

“是。”灰袍如烟,无声无息地飘离。

谢昶书房前是一片繁密竹林,沐宗穿行林间幽径,耳畔偶闻微风拂叶的簌簌声,皱眉回眸,瞥见东北角的翠阴浓翳间流烟似水,厉喝道:“何人擅闯太傅府?”语音未落,灰袍已如箭飞出,瞬间挡住那道悄无声息飘过竹林的黑影,掌风如利刃劈出宽袖,凌厉霸道的罡气令三丈内无数青竹齐齐折断,而落在这冲天煞气漩涡中的黑袍人却如清风过身般寂然抽离,远远落在十丈外。

“十数年未见,沐总管想来已不认识在下了?”来人开口,苍老的声音满含隔世的怅惘,却无一丝的戾气。

沐宗这才看清那孤身站在竹林深处的黑衣老者皓须白眉,双目深湛,腰间系着一根华光暗蕴的蓝色玉带。

“孟道?”沐宗微惊。

孟道走近几步,揖手赔罪:“孟某奉主公之命南下求见谢太傅,原本以为总管不在府中,而谢府他人又与孟某素无交往,为免另起风波这才冒昧强行入府。还请总管原谅孟某唐突之罪。”言罢望着沐宗,诚恳道,“能否请总管代为通传,我家主公有要事报知太傅。”

沐宗一时难以定夺,踌躇着走向书房外,正要禀报,里间已有低沉的声音传出:“让他进来。”

“是,”沐宗颔首,“孟老请。”

孟道入内之后,沐宗守在书房外,等候良久,才听门扇吱呀一响,孟道慢步而出。夜色下难望清孟道的神情,只瞧得他眼角忽隐忽现的晶光。沐宗声色不动,转身待要在前引路,孟道止住他:“总管不必送了。”

“好,孟老慢行。”沐宗站于阶下目送他在竹林间远去,直至那袭黑衣溶入一天夜色,才折身走入书房。

谢昶仿佛是疲乏至极,斜躺在书案后,缓缓道:“荆州的事办得如何?”

沐宗斟酌着言词,禀道:“夏侯公子我已从小侯爷帐下救出。小侯爷并不知情,回来前还为此发了好一阵火。”

“什么夏侯?”谢昶对着烛火冷笑,“他姓谢!怎么,他还是视他父亲一族为不同戴天的仇人?”

沐宗道:“想是夏侯姑娘对当年与大公子的一段孽缘至今也未忘怀,那孩子他……并不知情。”

“边陲流寇之女,妄想攀附谢氏高门,自作孽,不可活!”谢昶怒道,“老夫当年让雍儿归牒谢氏宗祠,是她不放手。不认祖归宗也罢,如今却教引雍儿仇恨父亲一门,战场上兄弟残杀,手足不顾,岂非混账!”

沐宗鲜见谢昶如此大怒,一时抿唇沉默,不敢妄言。

谢昶起身推开窗扇,在夜风的吹拂下深深吸了口气,平缓声音道:“七郎呢?”

“去见郡主了。”沐宗察言观色,进言道,“我这次在荆州听沐奇说,小侯爷历经战火已然脱胎换骨,在肃清殷桓余党诸战中更是功劳不殆,如今在军中威望甚高。我们离开荆州之前,小侯爷已于武陵招募新军五万人,这些人对谢氏极为敬仰,对小侯爷更是心悦诚服。”

谢昶闻言却无欣然之色,静静想了片刻,忽道:“明日修书沐坚,我将上禀陛下调他回邺都,让他准备好移交北府诸事。”

沐宗疑惑:“二弟外任已然十年,太傅为何突然让他回来?”

谢昶道:“后日夭绍嫁与郗府,钟晔既去,偃真又非郗氏家仆,郗彦手下无可主事之人,你跟随夭绍去郗府,照看诸事。我身边的事,今后由沐坚照料。”

沐宗追随他半生,自辨几分言外之意,不由追问:“太傅的意思是?”

“阿彦他们在东朝不会长久。”谢昶略作停顿,慢慢道,“北上之后,由你在他们身边,我才放心。”

话尽于此,余音却是未绝。沐宗退出书房外时,仰头望了望夜空。

东边天际不知何时已飘出一缕残云般的丝月,清冷垂坠远处孤山之上,将本是清澈的夜色竟衬得晦暗不明起来。

(四)

七月二十八日,夭绍自卯时起,便无安定休憩的一刻,辰时随谢昶前往谢氏宗祠拜过祖先,刚回月出阁收整妆容,便闻宫中恩旨传来,忙于前庭跪叩接旨,才知是又一批宫中赏赐新婚之物,以及萧祯亲自从宫中挑选的台吏百人组成的送亲仪仗,羽仪盛列,锦绣车服,谢府前的长青大道被此泱泱布满。舜华与明宓也奉沈太后之命前来谢府照看出阁诸事,明书正一人忙得焦头烂额时,见她二人到来,自是欢喜无尽。

一时明书与舜华周旋在外,明宓随身陪在夭绍身侧,为她换上大婚盛服,摸着嫁衣襟袂缀满的珍珠流苏,满是羡慕之意,说道:“阿姐穿着这身真美。”

夭绍微笑:“你也有穿上的时候,会比我更美。”

明宓扬眉道:“嫁人自不难,但嫁给郗哥哥那样的人,天底下可没有几个。”语毕,她扭头看着趴在一旁窗棂上的花梨鹰,问道:“这鹰是从云中来的?”

“是。”夭绍倒了一杯花露,递给明宓。

明宓边喂画眉花露,边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画眉终不抵这样的温柔伺候,扑腾一下翅膀,扑入明宓的怀中。明宓明眸笑弯,感慨道:“世人都说云中王孤傲寡情得很,怎么也会有这样可爱的鹰。”

夭绍不语,笑看着她与画眉逗乐,转身至书案旁,拿起紫玉云篪,指尖自音孔一一流连而过。孤傲寡情?他从不是这样,只是如画皮骨下烈焰般炙人的心与情,却又有几人知道?夭绍轻叹,将云篪收入随身的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