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胡骑长歌

(一)

豫始四年六月末,她写予他的最后一封信,在风雨飘摇中迟迟方至。

七月初三,子时,洛都。

乱云低坠,夜雨霏微,邙山下的独孤王府雕甍拱檐繁华依旧,却被沉沉灰霭遮蔽了往日的骄傲。夜深沉寐时分,楼阁静寂,满庭悄然,唯有婆娑树荫间落叶在簌簌飘飞。

尚未入秋,夜凉已有萧瑟之意。

只是书房中秉烛夜读的少年沉醉在书卷墨香中,却是浑然不觉。

屋舍高筑山岩上,廊檐下风灯摇曳,纤弱光影蔓延弥远,照出无尽凄迷风雨。空中有流影迅疾划过,花梨鹰振动翅翼,自迭迭阴霾间掠出,缓缓落在书房窗棂上。

没有张扬厉啸,没有闹腾拍翅,它的动静如此文秀,一反往常的桀骜。尽管如此,坐在书案后的少年却是心神一动,有所感应地抬头,瞥见窗扇边瑟瑟抖成一团的蓝绯色影子,微微一惊:“画眉?”他目光低垂,望到花梨鹰爪上系着的细长竹管,不禁轻轻笑了笑,俊美的眉目间满满皆是温柔。

然而就在他起身时,“扑簌―啪嗒―”,花梨鹰竟在窗棂上站立不住,身子发颤,坠落在地。少年皱紧了眉,忙近前俯身,拨开花梨鹰遮挡腹部的羽翼,只见那里毛色深暗,有液体流出染在青玉石砖上,暗沉黏稠,正是鲜明的血迹。少年面色一变,抱着花梨鹰放在书案上,于烛台下细察伤痕。

那是一道犀利分明的伤口,必是被锐物擦身而过,且是新伤。

少年取过纱布包裹住鹰的伤处,再度走去窗旁,目光穿透雨帘,望着远处深晦难测的夜色,思索半晌,唤道:“石勒!”

“是,少主。”男子自隔壁屋舍赶来,容貌温雅,永远都是含笑和煦。

少年转过身,又沉吟了顷刻,才道:“府外有人在埋伏窥测,箭法极其高明,不可小觑。你出去探查一下,不要惊动对方。”

石勒一时反应不过来,诧道:“埋伏?”话语落下,又似想起什么,神色一凛,忙奔出书房,飞身下山。

少年望着那袭急速沉入茫茫夜色的白衣,亦有些心绪不宁。想到身在前线的父亲已接连数日不见家书递回,连贺兰柬一干人等也没有任何消息送入洛都,而今夜又突然现此不速之客——

难道是前线战事有了变故?

心念至此,少年背负身后的双手紧紧一握,面色也有些发白。

细雨随风不住飘入窗内,早已沾湿了他的衣袂。可他到这时方才醒觉,此夜风雨异常,竟隐隐透着股直钻骨骸的阴冷。

“哐啷―”,卧在书案上的花梨鹰恢复了几分气力,又不安分起来,欲撑爪站起,不料摇摇摆摆间,却是碰翻了案上的笔架。

少年冷着脸回头,花梨鹰在他的注视下登时不敢多动,绯红色眸子流转四顾,又低了低头,啄着爪上的竹管。

她的信。

他到这时才想起来。

虽心烦意乱,少年还是忍不住,快步走去摘下竹管,取出里面的淡紫纱绢,慢慢展开。

纱绢上笔迹秀逸,言词依旧轻快温柔,少年一字字看过,随着她的笔触或微笑或蹙眉,一时恍如身临静水、面沐春风,顷刻平复了纷乱如麻的心事。

她在信中说起近日学的古曲,说起她师父新教的剑法,又说起有一日她和阿彦三人背着长辈们偷偷溜上山赏月,因江左连日阴雨,山道湿滑,她不小心失足跌落,原本是小伤无碍,却连累阿彦三人因此被责罚禁闭,俱是思过了整整一个月方才重见天日,而那段日子只她一人在家中养伤,无人陪伴玩闹,亦觉好生无趣……

事无巨细,她只管不急不徐地一一道来,虽有时因心中愤懑委屈不过,数落云憬的骄傲、沈伊的淘气,然不过是一句带过,接下去又道云憬义气、沈伊宽容,字里行间,仍是令人欢喜的通透无忧,那样温暖明亮的心境,正如同斜阳下脉脉流动的光晕,异样得令人神往。

在信末,她笔锋一转,改了随意,言词郑重地邀他明年南下东朝,并声称,她与阿彦已亲自酿好了青梅酒待客酬宴,那酒也不再如前些年的苦涩难入口,清冽甘醇,甚至沈伊已忍不住偷喝了好几坛。不过她又叫他放心,因为剩下的青梅酒只是为他留的,已被她藏在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处。

她在最后写道:“尚,自郗伯父前赴安风津与独孤伯父隔江兵对,阿彦连日沉默,心事重重,想来你的忧虑亦是难解。信赖天公作美,连月来怒江夹岸雨水降落不绝,涛浪如洪,难以兵动。师父说,若无意外,烽烟纠葛须弥既散。明年你南下时,两国战事当已安定。夭绍侍琴备酒,殷殷盼望”。

“殷殷盼望……”少年念着这四个字,唇边微扬。“夭、绍。”他慢慢回味着她的名字,口齿之间,已缓缓生出一缕连他自己也不能辨觉的缱绻。

这个女孩子,自己还从未见过呢,只是彼此之间,却又是如此的相知理解,仿佛生来便有着牵连,对方的喜怒哀乐,千里之外,亦是感同身受。

明年南下——

他望着丝绢,微笑起来。纵是性情清冷惯了,此刻却难免心动。

然而他却不知道,美好憧憬只在此一瞬,随即而至的血海深仇却如烈焰熊燃,烧毁了他整个过去,一并地,连那些柔软的思念也被撕裂得粉碎,从此灰飞烟灭,恋无可恋。直到八年后他与她在兰泽山下终于见了面,长大的少女隔着帷帽上的轻纱望着他,只盈盈笑称“先生”。他本以为冷硬如石的心再不会生出常人的悲欢,可那一刻,苦涩难言下的怅然如空,竟是那样的明白深刻。当然,他那时亦料不到,后来当她琴曲奏出,当她关心苍鹰,当她受伤的手指握在他掌心的一刻,肌肤相触,他却又恍惚地觉得,纵是八年的痛与恨如此锥心刻骨,可是他与她,在那一刻的心意相同,一如年少时。

她与他从未见过。

她与他谁也不曾变过。

“少主!”忽有破门而入的撞击声,独孤尚适时醒过神,忙将丝绢收入衣袖,随手执了一卷书简,平静转身。

闯进来的人远非一人,石勒推开门,身后却是本该跟在独孤玄度身旁的鲜卑族老宇文恪和贺兰柬,那两人衣裳泥泞地进来,浑身湿透,异常地狼狈。

“少……少主……”贺兰柬抖抖索索地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他面色青白,身形瘦削得似只剩得一把枯骨,胸口更裹着厚重纱布,如此也不抵血色浸染,并因夜雨行路、气力耗竭,被石勒和宇文恪搀扶着倒在靠墙的软榻上,身子在蜷缩中不住颤抖,似是一瞬便要气绝的模样。

石勒转身对独孤尚道:“少主,府外伏兵是宫廷禁军并北陵营的亲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重重围住了王府。贺兰他们遇门不得入,只好绕道邙山淌过洛水回来。我回来时不放心山岩后的形势才去看了看,这才遇到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