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我歌且谣(第2/7页)

元康三年七月,云氏商旅车马辚辚穿过祁连山脉,行出函谷关,到达雍州治所永宁城。

时任雍州刺史为北朝开国来最年轻的封疆大吏,即便我对北朝政局从不关注,可当听到这位雍州刺史年纪尚未弱冠时,也不免好奇心大盛,私下请教偃长青:“难道北朝官场竟是如此儿戏?就算出身世家一身锦绣,但我们东朝各州刺史也绝无此等稚子。这位雍州刺史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北朝皇帝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量让他独当一面?”

偃长青摸着飘飘长髯,神情颇有些高深莫测。他的回答吝啬且含蓄,只说了此人的身份:“此人姓独孤名玄度,是有王爵在身的鲜卑一族之主。”

仅这一句话的回答便足够了,我虽不谙北朝政事,却也听阿爹提起过北朝胡族权贵间的倾扎。北帝如今以刺史高位授予功劳未曾彰显、只荫家族荣华的富贵少年,看似眷宠无限,实则四面楚歌。如此高不胜寒的位子,环身皆豺狼,叫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如何应对?我吃惊于北帝用心良苦,亦心惊胆战于北朝险恶的政局,更不自量力地为这陌生少年犯起愁来。

在我揉着脑袋唏嘘长叹时,偃长青已躬身退出了庭外,自去忙他的事了。

雍州永宁是南北通衢之地,云阁在此事务繁多,昨日入城时偃长青便说此地铜矿开采屡遭难题,要多逗留两日。我是大罪在身近乡情怯,自是盼着越晚回江左越好。可我也知道,不管再怎么逃避,自永宁南下,快则五六日,慢则半月,迟早会渡江回到东朝。

满心忧虑无法排解,偃真见我坐立不宁,建议出府散心。云阁剑士受偃长青的嘱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在永宁城里闲逛了逛,不过半个时辰,便架不住来往行人看着我身后乌泱泱随侍的惊慌眼神,郁郁寡欢又回了云阁。

无所事事闲暇到傍晚,我坐在云阁最高的雅室内,看着落日霞彩浸没满城,由耀眼金辉到浮光渐冷,继而一丝丝光束抽离,漆黑入夜。街巷灯火通明时,偃长青笑容满面地从外回来,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青衣少年。

我在楼上看得清楚,偃长青让云阁主事领走少年后,难得和颜悦色地对偃真说了几句话。这是回归中原以来,偃长青首次对偃真露出笑容。

我心中诧异,晚膳后去找偃真问缘由,才知偃长青那是得才心悦,偃真不过稍沾喜气而已。

偃真说,那少年姓顾,永宁城外铜矿上悬吊数月的难题因这少年献策而顺利解开。偃长青和这少年详细聊过,对“他”很是推崇,告诉偃真此少年文武皆精,不仅知晓为商之道,便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都不在话下。当然,偃长青最看重的是这少年有急智,堪为大用,准备带回江左引荐给我阿爹。

我啧啧称奇:“原来在江左听人说当朝玉妃就如何如何惊才绝艳是女中丈夫了,不想如今在北朝也能遇到这样的女子。有机会我倒要和她好好聊聊,耐心求教。”

“女子?”偃真不明所以,“哪个女子?”

“笨啊!”我斜眼瞥他,“你见过那样秀美的少年?”

方才我俯栏而望,恰遇那少年抬头四顾。“他”对我轻轻颔首从容微笑,皓齿明眸,芝兰秀雅,如此脱俗美貌的姿仪岂是男儿能有?

她姓顾,名舜华。

姓是从偃真口中得知,至于其名,却是从当晚一个闯入我闺房试图劫走我的贼子嘴中听来。

自入雍州已来,我几晚失眠。这夜明月澄澄,银辉穿透帷帐映照榻上,皎洁之光令我倍加想念旧日东山的霁朗夜色。阿爹阿娘不知身体如何了,我离家这么久不传音讯,想必已伤透了他们的心。不过好在我还有个阿兄,云濛虽然总是不声不响得像个闷葫芦,不过关键时刻还是颇有眼色。我心内长叹,抚摸冰冷的榻沿,愈发觉得处境堪怜。

翻来覆去,辗转累了,我瞪大的双眸终有些松懈下来,疲惫闭眼之际,忽觉有清风入室。那是极轻微的声响,如落叶飘坠。我生来耳朵灵敏,将这片“落叶”随后的动静听得丝毫不差。他想必不是毛贼,对满室珍宝器具毫无顾念,只是悄步行到榻前,随后长久不动。我将眼微睁开一条缝隙,看到纱幔外一道模糊而又高大的身影。一只手伸入纱幔靠近我胸前,我紧紧皱眉,正想着是否要跳起来给这登徒浪子致命一击时,耳边却听他低微叹息了一声:“舜华……”

我略愣了一下,便是这瞬间,他手指如风,点了我的穴道,将我裹在锦被里扛到肩头,夺窗跃入茫茫夜色。

我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平日紧盯我行迹的那些剑士此刻不知所踪,好笑的是这贼子冒险来劫人,却不认真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他要找的舜华。

他轻功好到超出我的想象,挟持着我烟云一般荡出防守严密的云阁。院外树林里停着他的坐骑,不需他吹哨呼唤,便踢踢踏踏小跑过来。这是匹毛色匀美、体态矫健的大宛名驹,我正对他的坐骑艳羡不已时,身子一轻,却被他丢上马背。

他随即跃上来坐在我身后,敲着我的头直叹气:“你重了不少啊,抱你走一路居然累着我了。舜华啊舜华,不是我说你,你在外这样逍遥,可想过洛都被你捅破的篓子我和阿兄费了多少力气才收场?你也别怪我这次出手鲁莽劫你回去,要知道你这次把阿兄得罪大了,你要不先回去赔罪,等他过来找你,可就没好下场了。”——啧啧,这贼子想必很是顾念这叫“舜华”的女子,语气既温柔又宠溺,只是手下没轻没重,可怜我的头被他敲得直疼,而且他居然说我体量重……

难以原谅,不可原谅。

我仰天望月,恨得直咬牙。

永宁城深夜寂静如空潭,马蹄踏踏,如石溅深水回声不绝。他纵马一路向北,途径一座高大府邸前猛地勒马止步,低声自语:“要是请玄度为你书信一封求求情,想必阿兄的怒气也能平息些。”

他语中踌躇,似难决断。我这时已运气解开了穴道,便出声帮他拿定主意:“既是如此,那我们下马进府吧。”

怀拥着我的身体骤然僵硬,在他消化清楚自己劫错人的事实前,我扳开他铁钳一般的手臂,裹着锦被跳下马,斜眼瞧着这个贼子。这夜月光应是太过粲然,竟将他妖里妖气的面庞描绘得如此精致,雪白的肌肤,深邃的五官,上天将他的容色笔笔刻画臻美,甚至还给了他一双并不常见的绿色眼珠。

他瞪着那古怪可笑的绿眼看我,眼神如此茫然震惊。

见他这样的反应,我倒是宽容起来对他微笑:“阁下是胡人?”

“你是谁?”他盯着我,绿眼珠里迷茫的雾气散去,寒光乍现,试图透出十分凌厉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