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4/20页)

她说记忆力不是多么靠得住的东西,需每过一段时间就专门腾出时间来记一遍,也不用太多遍,只需记上个七八遭,也就再也忘不了。

七八遭……她是不是嫌生命太漫长?

但她这话我信,有例为证,有画家朋友的寓所在宁曼路,初识时去做客,她伸手摸摸那张古朴的案几,不动声色地报出了各种信息,包括何年何月何日被卖出去的……

气氛一度很尴尬,面无表情的她目不斜视,像极了一个要来追回被拐卖儿童的亲生母亲。

人家摸不清路数,并不知于她而言,这几乎已经算是在抒情。

朋友人好,差一点把那破桌子还给她。

相识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捕捉到了采作风奇特的某些客观原因。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特别适合闹鬼的夜,小巷子路灯昏黄,我们倒车时卡住了一根钢索,钢索本是用来固定老式水泥电线杆,现被死死卡进了后车轮和后挡泥板中间,水泥杆子已拽歪,跃跃欲试颤颤巍巍,抬眼望去,貌似只需再加一分力便能成功把驾驶室砸扁,绷断的电线顺便会让整车人顺利升仙。

总之下一秒钟是灾难。

时穷节乃见,我跳车也不忘抱杨过,手机掉在了后斗里都没顾得上去捡。

我喊:采,手刹!下车!

回头一看,她已像个大蘑菇一样蹲到了车后面,歪着脑袋往车底下看。

言语无法形容人可以被气成什么熊样,反正我用力闭了一下眼,血哗哗往脑子里蹿,扔了狗扑上去把采揪……

后来发生了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首先她用女子防身术沉默而有效地挣脱了我,然后跑回车上取出了本子和笔,继而蹲回那个旮旯开始了她的绘图工作,整个过程中只对我说了两个字:打灯。

她的沉稳让人很有安全感,以及,在那种情况下令人很想打她。

在打她和打灯之间我犹豫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话说身为一名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美术生,我的数学水平很抱歉地停留在初中,大体能猜测出她在本子上画的是某种几何,但对她列出的那些公式表示完全不懂……

一直到她把皮卡车解救出来,我也没琢磨明白她到底是在计算些什么,以及,她怎么就能把角度计算得那么准确,一把就把车给整出来了呢?并且电线杆子不仅没倒反而弹回了原样。

所以说数学真伟大!

或许不仅是数学……那晚她靠在皮卡车旁点上一根烟,面无表情地说:我毕业于深圳大学,2004级,物理系的。

(三)

我不想把采喊作理工女,虽然很酷,虽然这个词并非贬义。

每个人都是复杂多元的综合体,为什么非要把一个人固定于某一个标签,并依此单一标签解读她这条小生命呢?

延展开说,单一标签最无聊,刻板印象最傻×。

指着某个剖面就敢概括整体,揪住一个标签就敢大字报写起,扣上顶帽子就想打倒在地。

一边撂狠话下断言放冷箭玩刀笔,一边还认为自己代表真理。

道德审判也好,道德绑架也罢,人血馒头也好,地域黑也罢……皆由此始。

低级的分别心,乖张的戾气,坏了世道人心,篡了文化基因。

世人却是不在乎的,大都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说说而已……好,说吧,一边管中窥豹,一边过嘴瘾,一边把生命价值的平等给摒弃。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管住自己的嘴成了中华民族罕见的美德了,一并罕见的还有平视的眼睛。

……行文中借题发挥太易得罪编辑,删这删那的伤肝动气,算了不多废话了,接着把采写下去。

旁人眼中,采严谨而无趣,都很奇怪我这么活蹦乱跳的人怎么就能和她成为朋友,我自己有时也觉得好玩,居然还能和这样的人处到一起去?

她话太少了,一闭就是一整天,难得开口也不过三两个短语,你永远无法揣测出她的悲喜。往好了说是不聒噪,清净,杜绝了无效的人际沟通,朋友间默默的陪伴不会造成压力。

但客观点说,大老远的跑过来,我是来度假的还是来清修?

我拿这话㨃她,她并没有什么反应,远远地坐在泳池边抽烟,脚泡在水里,杨过贴在她腿上,一组凝固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扬起一只手,皮卡车的钥匙亮晶晶,晃啊晃地捏在指头里。

于是我就缩回我的沙发里继续打字写书稿再不敢多言语。

例外也是有的,看影片的时候。

我有时候歇歇脑子,智能电视里调出电影拉她一起看,喜剧片她不笑,科幻片她不惊奇,抱着肩膀半躺在沙发里,像个靠垫一样无声无息。一两个小时过去,我以为她睡着了,回头一看,她抱着小肩膀瞪着大眼睛,一脸监考老师的那种认真。

其实我想说,看《唐人街探案》这一类片子时真的不用这么严肃认真……

有时候也看悲剧,或灾难片,看到中途她会起身,窸窸窣窣地走动一会儿,再坐下时脸上多了一副墨镜,没等我说什么,她像交警那样伸直胳膊冲我立了一下掌心,示意我闭嘴。

……一般是墨镜戴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有时会一直戴到影片结尾。

在家里看电影还戴墨镜基本属于变态,但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我表示完全理解,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哭给人看,肯在我面前戴上墨镜已是不当外人的表现……

我奇怪的是,她是怎么控制呼吸的?

明明整个脸都湿了眼泪顺着下巴滴答滴,呼吸却正常而均匀,听不出鼻塞或哽咽。

我给她当过墨镜,不过不是在她哭的时候。

有段时间我们常去塔佩门广场纳凉,温热的碎石子上一坐就是半个晚上,那里常有艺人耍棍玩火弹琴敲手碟吹迪吉里杜管,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来自世界各地。

街头艺人辛苦,并不能赚太多银两,清迈的游客大半是国人,给钱的很少,非吝啬。国人大都害羞,应该是不习惯走出人墙上前去进行此类打赏,大都围着看一会儿也就走开了。

每到这种时候,采就会问我渴不渴。

不管我渴不渴,她都会起身拍拍土,慢慢地去往塔佩门里7-11的方向。

惯例是带回两瓶果汁,以及一卷零钱,钱自自然然地塞进我手里,示意我去往那些艺人的面前放。有一次,整个杂耍组合都停下来向我说谢谢,那次钱没卷好,一放下就舒展开了,露出了被20泰铢包裹着的千元大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