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5/20页)

那个玩火棍的日本小伙子躬鞠得呼呼带风,我转身去看采,她跑了,噌的一声像兔子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给我发信息告诉我集合地点是马路对面的麦当劳。

有一天我们常坐的位子被人占了,是个流浪画家,香港姑娘。

我们在那姑娘的摊位旁蹲了很久,成了不错的朋友,她的抽象图案白描画得不是一般地好,人也爱笑。姑娘说她外号叫5+2,最近五年的人生目标是一路卖画去欧洲,去看一看爱丁堡艺术节,目前刚走到泰国。这看来是个艰难的目标,我们坐了一晚上也没见5+2卖出一张画。

后来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按照惯例,我渴了,采买水去了,第二天来,我又渴了。

反正我一直渴了好几个周末,采家里挂满了5+2的画。

大半年后的一天,我在拉萨宇拓路的某一个商场里被拦住,拦住我的人不顾社会影响扑上来对我热情拥抱,她说她是5+2啊!说她目前已顺利走到了西藏。

那姑娘张罗着要买水给我喝,说记得我比较容易渴……

她问:对了,你那个朋友怎么样?就是酷酷的总面无表情的那个……

我能说啥,我回答说:挺好挺好,还是那熊样……

采挺好的,对我也挺好。

我的每一个朋友对我都挺好,她的好不太一样。

小明问过我:你大半个地球都有朋友,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总跑去清迈麻烦采呢?

我说不好,我只知道采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没有安慰没有鼓励没有任何啰唆,她只会开着她那辆破皮卡车,载着我一圈又一圈地狂飙在深夜。

我在那辆车上想明白过许多事情,许许多多的愤懑和压力都卸去在风里了。

有时候她会在某个路边爵士吧停下来,买半打啤酒扔给我,然后自己靠着车门听音乐、抽烟。

有时候她会把我送到某个湖边,笔记本递给我,小船儿欸乃,湖心有她提前订好的船屋,里面有电源插座,有吃的,让我独自活上半星期是够的。

有时候车在山林里开很久,路都没了,后斗里落满了刮掉的树叶,远远地露出一小片朦胧的灯火,零零散散的帐篷围绕出一个不为人知的音乐节。

她把毯子铺在地上,和我并排坐,一曲接一曲地听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

凌晨的露水打醒了我,喷嚏一个接一个,她早躲回车里睡觉去了,并没有管我。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她能给我的,都是我需要的。

我已经在变老了,这样的朋友,我曾经拥有过很多。

所以我需要经常去看看她,人世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那就能留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哪天连她也都走散了。

我对小明说:到那时才叫孤单呢……想想也是难过。

小明问:那你又能为采做什么呢?

是哦,采,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铠甲再厚,里面也是嫩肉,我一直都知道采是只螃蟹,或者蜗牛。

不论壳多硬,她的内在定是柔韧及柔软的,不然不会收留杨过,不然不会以那样的姿势日日在泳池边静坐,不然她不会耐得住这异国他乡辛苦而孤独的生活。

每个人拥抱生命的姿势都各不相同,我从未认为她是厌世的。

采开车载我去过双龙寺,月圆之夜去的。

漫长的山路盘旋完,漫长的台阶爬完,静静地跪在塔前。我坐在一旁看她跪诵着祷词,平静地呢喃,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祈福了那么久的时间,回向的应该不止三五个人吧,应该大都远在天边。

异乡的风撩动衣衫,白月光落满她单薄的肩,我一直都知道她是有故事的,那些不愿话与人知的过去,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岁月,都静静伏藏在这张不动声色的面孔后面。

出于某个原因,那夜的素贴山上双龙寺前,我和她有过一个约定。

为了那个约定,我今朝动笔把这个客家女孩写给你看。

既然是写给你看的,当然要从她还是个小村姑时写起,那时她住在中国广东省梅州市五华县岐岭镇王化村,家徒四壁,生而多艰……

孩子,给我点耐心。

故事从此刻才真正开始,此前的16000余字,不过是铺垫。

她可是你的生死之交哦,关于她的那些琐事和平淡,我希望你能一字一句地读完。

(四)

梅州,旧称嘉应州,五代十国时为避战乱故,采的先人们自河洛迤逦南迁至此。

长久的迁徙赋予了这群人独特的执拗与坚忍,习性与口音。和其他被称作客家的族群一样,安时劝学进仕,乱时土客械斗,或贫瘠的山地间围屋自全,或筚路蓝缕移民开埠,背井离乡漂洋过海。

客是一个奇怪的字,你无法找到它的近义词。

客家人是一个特殊的族群,整部华夏史,再没有哪个族群会有他们那样长期而连绵的迁徙宿命。

客家人的历史是一部移民史,最初的南迁始于秦,南宋时形成了稳定的民系族群。两千多年以降,时至今日有1亿多客家人,其中1800多万遍布全球。

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窃以为,汉民族八大民系,最独特的当数客家人:

存留了中原雅言的是他们,保留着汉人悍性的是他们;

保守信命尚意气的是他们,崇文重道爱勤奋的也是他们;

扭紧眉毛做赢人的是他们,客九州家天下的还是他们。

…………

采1985年生人,祖屋是个老围屋,叫四向楼,听说已历时百年,在那里死去和出生过许多人。

依照某些传统,采是女孩,名字录不到族谱上面。

她的出生并未给家族带来什么喜悦,已经养不起她了,前面还有三个姐姐。

30多年前的客州山间和中国许多地方一样,某些所谓的传统依旧在流传,借着八字不吉的由头,她刚出生就被决定送人,像只小猫小狗那样,只要有人要就可以拿走。

邻镇来取人,带走的却是三姐,人家看不上她,觉得她一只手就能捧住,太弱了,养不活。

送不出去就留着吧,没什么关爱也没什么照料,凑合着养着,她倒是凑合活下来了,像墙缝里一茎不起眼的细草,叶也青黄,根也浅浅。

旁人眼中的她也是草,有她没她都一样,无足轻重的女孩。

采最早的记忆是一段灰色的画面,有三四岁吧,场景是隔壁镇的市集,很累,路走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