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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继成不紧不慢地喝着稀粥:“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顾耀东知道他的意思,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能参加行动。”

“好。星期三上午十点,你想办法把一辆侦察车开到大沽路139弄弄口,我和周明佩在那儿等你。”

“我会准时到。”

过了片刻,顾耀东又问道:“处长,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没有保护好青禾。”

“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当年救了青禾的人,是你,对不对?”

夏继成坦然地说:“对。”

“在苏联带她走上这条路的人也是你。你把她从深渊拉上来,但是我差点把她弄丢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顾耀东,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青禾托付给你吗?因为你是一个底色干净的人。你小时候叫顾耀东,长大了叫顾耀东,以后还叫顾耀东。你在福安弄出生、长大,你有父母、姐姐,有邻居。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只有和你在一起,她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这是你对她的希望?”

“对。我希望等到胜利那天,她可以像大街上所有年轻女孩一样,喜欢逛街就去逛,想穿裙子就穿,不高兴了就痛痛快快吵一架,心里有秘密也不用藏。这些我从来没对她讲过,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私心。”

“以前我也以为,我和她会等到这一天。但是今天送她离开,忽然觉得好像一切又回到原点了。两年前,我们从不同的起点走到了亭子间,现在重新出发,未来路上还会不会再遇见,我不知道。”

夏继成用筷子在圆形的咸菜碟子上画圈。

“你在这一头,她在那一头,就算起点不一样又怎么样?转一个圈还不是会遇见。”

离开时,老板娘照例给了他们一袋小鱼干:“夏先生,你远道回来,本来应该给你做顿好吃的。可是实在没办法,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好多人都去海潮寺施粥所吃救济饭了。过了今天,我也打算关门不做了。”

夏继成给了她一些美金,老板娘惊讶道:“就是一锅清汤寡水,哪里要得了这么多?”

“生意的事不用担心,情况很快会好起来的,你的小店肯定也能重新开起来。这就当是我预支的饭钱。”

老板娘笑着:“那就借您吉言吧。谢谢了呀。”

夏继成把小鱼干倒在角落。那只野猫很快跑了过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走在夜晚的街上,顾耀东感慨地问道:“处长,你也在那个咸菜碟子上,对不对?”

夏继成装傻:“什么意思?”

“就算你将来又离开上海了,转来转去,我们也还是会遇见!”

夏继成“啪”地拍了下他的脑袋:“我能跟你们一样吗?咸菜碟子那么小,我是处长,起码得在那口大锅上吧?”

顾耀东释然地笑了。路灯下是二人长长的身影。

赵志勇刚到警局,一名警卫就走了过来:“赵队长,里面有人在等您。”

“什么人?”

“说是您老家过来的,等一上午了。”

赵志勇匆匆到楼外,只见一名村夫打扮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上,抽着烟袋。

“赵大伯,你怎么蹲在这儿,进去坐着等我啊!”

“要不是看在一个村子,又都姓赵的分上,我都懒得跑这一趟来找你!就在这儿说吧。”赵大伯起身,从衣服里掏出一张汇款单给他,“这是你往家里寄的美金。交你手上,我就回去了。”

“这是寄给我妈看病吃药的钱,给我干什么?”

“人都没了,还吃什么药?”

赵志勇愣住了:“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

“你不知道她半个月前就已经不在了呀?三番五次给你写信,让你回去见一面,你就是不吭声!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悄没声息就断气了。全靠村里几个好心人凑了点钱,草草埋了。志勇啊,你妈妈就不该带你来这大城市。城里待得久了,眼睛看花了,心也凉了。”

赵志勇失魂落魄地从抽屉里拿出钟百鸣给他的那封信。那时候太相信钟百鸣的话,没有仔细看信上的日期。现在他才看清,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来信。

他去了钟百鸣的办公室,钟百鸣还关在宪兵队,办公室里没有人。抽屉上了锁。他拿起桌上的台灯就用灯座砸掉了锁。拉开抽屉,里面果然还有几个信封,收信人都是“赵志勇”。他把所有的信都取了出来,一张张展开,按照日期排好。钟百鸣交给他的这一封关于需要钱治病的信,是放在倒数第三的位置。后面还有两封信,一封是“母病重,盼速回”,最后一封,是“母病故”。

赵志勇拿着所有信离开了办公室。

“赵队长,今天还巡逻吗?”几名刑一处警员经过。

赵志勇失神地:“什么?”

“今天轮到一处例行巡逻,都在等你安排。”

“哦……”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恍恍惚惚地走开了。

“一处在这边!你去哪儿?”

赵志勇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迎头撞上两名警员,手里有两封信掉在了地上,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继续朝前走了。

几名刑一处警员议论着。

“什么意思?聋了一样。”

“他把钟副局长坑了,可能知道自己要滚蛋了吧?”

顾耀东在一旁看见这一幕,捡起了两封信追了过去。

“赵警官?”

赵志勇没听见。

“你的信,刚刚掉在……”

忽然,赵志勇扶着楼梯扶手踉跄着蹲了下去,他咬着胳膊,发出沉闷的啜泣声。顾耀东怔怔地看着他的好朋友就这样蜷缩在楼梯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赵母生前开的小面摊只剩了一个空架子,曾经热气腾腾的炉灶已经凉透了,地上倒着一两把撤店时没带走的椅子,一片人去楼空的凄凉。

赵志勇扶起一把破椅子坐下,抬头望去,周围高楼林立,华灯初上。这个破旧的小面摊处在繁华都市的最底层,幽暗而逼仄。

顾耀东默默地站在一旁。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夜空,望了很久。

赵志勇:“住在你家这段时间,我去过好几次晒台。从那儿看夜晚的上海,特别漂亮。我第一次知道,上海的夜晚还可以是那样的。我和我妈妈,只能从这个小面摊看这座城市。抬头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低下头,就是揉不完的面粉,洗不完的碗,头顶的繁华永远不属于我们。”

顾耀东:“其实进警察局以后,我也在学着从其他人眼里看这个世界。”

“像杨一学那样的人?”

“很多很多,杨一学,齐副局长,肖警官,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