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刘协之所以愿意花时间见袁谭, 是有原因的。

在官渡这场战斗中,袁绍虽然败了,折损了八万兵马与粮草辎重若干, 但这并没有伤到袁绍的根本。这一仗说白了,只是粉碎了袁绍南下进攻的意图。而要彻底除掉袁绍, 朝廷还要派兵渡河追击。而袁绍在冀州经营多年,他虽然多谋无断, 但是在对冀州的治理上还是颇有成效的, 因为户口众多,人民富庶, 他征税也不多,四处征战, 但冀州内部是平稳的,正如刘表的荆州,却比荆州更繁荣些。可以说袁绍在冀州, 是得民心的。

如果不能尽快除掉袁绍, 假以时日,袁绍便能通过四州的供给,恢复元气, 卷土重来。到了那个地步,如果朝廷要拿下袁绍,非得在冀州展开鏖战不可。届时冀州便会生灵涂炭, 冀州民众乱世中偷得的几年安稳日子也就荡然无存了。而朝廷的损耗也会相当巨大。这不是刘协所乐见的,所以如果有其它的办法, 能尽快除掉袁绍这一块棘手的势力,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行性,他也愿意试一试。

“陛下。”刘备先入帐中, 垂眸恭敬道:“人已到了。”

刘协搁下正往奏章上写批示的墨笔,抬头道:“带进来吧。”

袁谭迈着小心的步伐,神色谨慎走进来,他因是趁着夜色单骑而来,便穿了寻常小将的甲胄,原本腰间的佩剑已给解了去,此刻手仍是下意识虚按在腰侧,仿佛仍有武器傍身。

他来时心烦意乱,又突然得知是皇帝要见他,一时冲动,便上了船跟随刘备而来。此时站到皇帝面前,他才觉出自己身份尴尬来,竟不知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刘协则从容自在多了,笑道:“远来是客,请坐。”

袁谭看刘备的神色,在刘备下首缓缓坐了。

“你出来不易,朕便长话短说了。”刘协开门见山道:“形势利弊,玄德此前的三封信中,应当已与你言明。”

袁谭此前收到过刘备的三封信。

信中,刘备极力劝他带兵归顺朝廷。一来他父亲吃了败仗,南下短期内是不可能的了,若固守河北,冥顽不灵,终是要招来大军碾压的;二来他父亲身体不甚康健,立继承人就在眼前,而显然并不属意于他。如此一来,就算袁军对抗朝廷,能够再坚持数年下去,于他也是分毫益处没有。

袁谭身在其中,如何能不明白这些道理,但总觉得袁军要比刘备所预想的强大,而朝廷也未必就如刘备所说那么铁板一块。直到今日袁绍与众谋士讨论立继承人之事,偏爱袁尚的事实让他认清了自己的位置。虽然早在这之前,袁绍已经将袁谭过继给了亡兄袁基,但不到最后一步,人总是难免还有一丝妄念的。

“朝廷征讨你父亲的檄文,你可看了?”刘协又问道。

袁谭不安地动了动,这可不是个和善的问题,哪怕皇帝的语气平和,仍叫他如芒在背。

刘协并不需要他回话,只看他的反应便知道答案,又道:“那你必然知道袁绍派人下毒暗害朕的事情。”他将案几左角上的黑色密匣打开,取出一只小巧的黑色瓷瓶来,轻轻叩击在桌面上,示意曹昂将此物递给袁谭。

“这是朕命医工,照着你父亲的法子,仿制出来的毒物。”

此言一出,帐内几人都愣住了,刘备与袁谭固然不知所措,连曹昂也没有料到,都齐齐望向皇帝。

刘协仍是语气平和,仿佛在议论树上鸟儿的鸣叫声哪一只更清亮一般闲适自然,“朕赐给你。用在你父亲的饭食酒水之中,会有奇效。”

帐中死一般沉寂。

袁谭勃然而起,虽然孤身在敌帐之中,仍是怒道:“你要我毒杀自己父亲?”他高举了那一只瓷瓶,仿佛下一刻就要掼在地上,将它摔得粉碎。

刘备像来是处变不惊的,就算心底惊涛骇人,面上也不动声色,此刻却有些屏不住了,忍不住目光在皇帝与袁谭之间打转,时而望向一旁的曹昂,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引荐过袁谭后没有及时离开。

“不是毒杀你父亲。”刘协觉得袁谭的怒气有些可笑,抬手遮去嘴角那一丝淡淡的讽笑,摇头道:“朕只是要换解药罢了。”

“解药?”袁谭高举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曹昂凝视着皇帝。

刘协垂眸,悠悠道:“当日你父亲下毒没能害到朕,却害了朕身边一位重臣。如今他体内尚有余毒未清,众医工商讨不出解药来。这毒物从你父亲那里来,解药自然也在你父亲那里。但朕若是派人好声好气去问,你父亲是定然不肯说的。若是以物去换,你父亲多半要朕的脑袋来交换。朕迫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等你父亲用了这毒物,他吃什么来解毒,朕那位重臣如法炮制即可。”

袁谭听了皇帝这一席话,也许只是出于好奇,他问道:“这毒物吃了,会怎么样?”

只这一句问话,刘协便知道,袁谭心中的贪欲恶念已被勾起。

“也不会怎么样,只是呕血。”刘协平静道:“三五日内,服下解药,便安然无恙。只是药性发作之时,看着吓人,到时候军中会乱上半日,够你做许多事情了。”

袁谭起身,将那一枚黑瓷瓶重重搁在案上,道:“此物我不会用的,就不收陛下所赐了。玄德说陛下要亲自见我,我还当是有什么机要之事,若只是此事,那只当我今晚不曾来过。少陪了。”他转身便要离开。

“且慢。”刘协亦起身。

袁谭已半掀开帐帘,闻言脚步一顿,看向沉默不语的刘备,戒备道:“说好的君子之约,难道要强留我不成?”

刘备垂眸不动,这实在不是他能说话的场面。

“不至于。”刘协淡笑着,走过袁谭方才所在的案几时,俯身捡起那一枚黑瓷瓶,踱步到袁谭跟前,与他对面而立,垂手将那瓷瓶系在了袁谭腰间,低声道:“带上吧,兴许用得到呢。”

此时帐帘半开,夜风夹着江上水汽而来,凉意逼人,而皇帝低语,仿佛鬼怪摄魂。

袁谭七尺男儿,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他此刻生怕皇帝强行留人,又或者杀了他,也不便再争执此事,更不多言,阔步出了大帐,翻身上马,由关羽带路,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帐内,刘协看向缩在角落里装鹌鹑的刘备,笑道:“袁谭愿意前来,足见玄德之忠厚仁爱。”

袁谭这是信得过刘备的人品,才愿意走这一趟。

“不过从前有些私交罢了,袁谭肯来,也是有向陛下投诚之心。”刘备绝口不提自己的功劳,又道:“陛下的身体可大安了?臣问此事,着实僭越。然而若不问,臣实在无法安心。”

这是皇帝方才提起袁绍下毒之事,此事隐秘,若不是皇帝自己提起,刘备主动问出来,便有些不合适。但皇帝主动提起之后,刘备再问,便显得体贴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