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2/3页)

一道长长伤疤,从他的顶门延续到颧骨,将右边眉毛斩成两截。原本还算英武的面孔,此时有了两短一长三根眉毛,邪压了正,显得十分怪异。

他身后站了一排后生,打扮像是寻常商铺伙计,然而个个面色不善。他们在小花园里左看右看,嘻嘻哈哈地摘花拔草,俨然把这里当了自家后院。

“楚老板,”容闳强笑拱手,“您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没选到合意的东西吗?”

那三条眉毛的“楚老板”冷笑一声,也不答话,自己推开大门长驱直入,在绿色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撩开长衫叉开腿,比容闳更像此地老板。

“我来做啥……呵,容老板还是不晓得么?抑或是,永远跟我装傻?”

他故意做出低沉威胁的语调,身边伙计跟着哼哼直笑。

林玉婵看出来者不善,不及躲避,立刻退到柜台后面,攥着罐高露洁牙粉,假装自己是顾客。

那楚老板却一眼注意到她,三条眉毛一皱,笑道:“原来是有美貌佳人相伴,冬日围炉,不理世事啊。”

林玉婵心想这人眼瞎,自己什么时候成美貌佳人了?真是为了恶心容闳什么都说得出来。

容闳当然急了,高声叫道:“这是我朋友,你们不得无礼!”

“容老板,船费呢?”楚老板笑道,“有时间招待朋友,却没工夫凑钱。这都快年关了,再不交齐,是存心不想让我们兄弟好好过年?”

博雅洋行的伙计们早就噤若寒蝉。容闳黑着脸说:“我不过雇了你们一次‘无锡快’,船钱早已结清了,你们这是敲诈勒索——我叫巡捕了!”

“巧的很,兄弟们方才在南京路巡捕房做客,跟威尔逊警官一道抽了烟。你要叫他,我派人去。”

这几句言语,林玉婵听得目瞪口呆,脑海中响起变调的“上海滩”。

上海滩有黑`社会不奇怪,但他们居然敢到租界来收保护费?慈禧太后同时向万国开战是跟他们学的吗?

他们倒是没带刀枪火铳之类的管制兵器,想必是知道行走租界必须低调;然而人多势众,一人一拳就能把博雅洋行的所有伙计给揍趴下。

楚老板见容闳不识抬举,哼了一声,命令众马仔,“给我砸。”

马仔们训练有素,一声不吭,有人抽出腰间的拨火棍。

“等等!”容闳从抽屉抓出一张护照,举在胸前,急道,“这里是租界,我是美国公民,你们擅自损毁我的私人财产,这是破坏国际公约……”

楚老板并没有被吓住。他站起身,跟容闳脸对脸,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哈,没错,我们欺软怕硬,不欺负洋人。”他轻声说,“可是我眼前这位,明明是黄皮肤黑头发,虽然戴着十字架,抽着洋雪茄,一举一动都学洋人,可我看着,怎么越看越像那穿洋装的猴儿呢?”

“假洋鬼子更可恨,”三条眉毛一歪,冷笑着命令,“给我砸。”

容闳气得快冒烟了,他一个爱国华人,让一帮社会败类叫“假洋鬼子”?

他被两个马仔拦在门口,眼看货架上几排牙粉哗啦啦地掉下来,雪□□末洒了一地,气得咒骂。

忽然,柜台后面探出个小脑袋,目光穿过两个马仔背后的缝隙,朝他眨眼。

林玉婵低声说:“要不先生服软。他们要多少钱?”

容闳攥着拳头,眼看又一排货架遭殃,摇头。

“有一次就有二三四次。我不跟这种渣滓妥协。”

“你有没有能立刻赶来的朋友?”

容闳想了想,遗憾道:“有几个,来不及。”

“那我溜出去,去找美领馆报案,有用吗?”

容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没被这场面吓住,主意一个接一个。

他摇摇头。美国人正在为内战焦头烂额,会拨冗管他一个非我族类的“公民”吗?他其实也说不好。

“姑娘,”他忽然低声说,“你面前这个柜台底下,杂物后面,有一杆来复猎`枪。你扔给我,当心沉重。”

租界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对抗暴力的只有暴力。

林玉婵眉梢一挑,迅速蹲下身。

这才对嘛,去美国留学不能光死读书,美利坚“武德”也得一并带回来。

还没看到猎`枪一根毛,忽然手臂一痛,让人拽了出来。

楚老板眼观六路,没忽视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姑娘。

他狞笑着,把她推在墙上,他的胳膊粗过她的腰,林玉婵瞬间呼吸不畅,红了脸。

“小姑娘邪气泼辣,看来是不曾吃过大苦头。”楚老板凑近,断眉下的目光聚焦,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脸蛋,“盛通烟行晓得吗?南县城最赚钞票的老板,去年触怒了我,如今人在苏州河底,他的大小姐在‘逢春茶园’接客,每晚三块银元。我昨天给了她一巴掌,还价到了一块五。”

他把她当容闳家眷,话里话外将她当做囊中之物。那断掉的眉毛近在眼前。林玉婵挣扎不开,胃里犯恶心。

忽然,她看到楚老板的腰带末端,缀着流苏和玉,还有……两枚交叉的铜钱。

叠成一个“义”字的形状。

楚老板像戏弄猎物一样摸上她脸蛋。他的里衣袖口上,清清楚楚地绣着两个字。

“义兴”。

林玉婵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

“你们是……义兴商行?”

楚老板笑着纠正:“义兴船运——是我们的正经营生。不瞒你说,容老板欠了我两千两白银的船钱,姑娘若打算替他还,咱们皆大欢喜,谁也不用虚张声势。”

“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她气喘吁吁地喊。也顾不得容闳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你们是天地会宏化堂何时改行当瘪三了?这让天下洪门昆仲听闻,也太丢脸了吧?”

砸货架的马仔齐齐失色。楚老板蓦地收了狞笑,用力捏住她的手腕。

“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哪房哪堂的?”

容闳悄悄趴下身子,往柜台方向挪。

楚老板冷笑一声,一脚踢出几罐牙粉,粉末飞扬,在容闳面前正好画了出一条白线。

“老板好身手,”林玉婵思量了一下敌我实力对比,放软了口气,轻声说:“今日看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看在洪门昆仲的面上,还请老板行个方便。这博雅洋行的船费,就麻烦您做主减……减免一下吧。少收点也行。同门义气,日后大家还要打交道呢。”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回忆:难怪她在街上怎么也看不到“义兴”,原来人家是做船运的,她没去码头找,当然寻不到。

也难怪,那日黄浦江船难,第一批来救援的民船上,就有“义兴”。

苏敏官……

他没上义兴的船,但他在上海举目无亲,多半还要找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