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自己舔!!”

苏少爷纵横商海指谁打谁, 何时被这么绝地反杀过,气急败坏地丢下三个字,一连灌了三杯闷酒。

林玉婵默默把左手舐干净, 特别解气地看他抓狂。

还能让古人给臊下去?小瞧她啦。

不过, 心脏依然咚咚跳得厉害, 几乎要窜出皮肉,连带着那宽松的小衫衣襟都似乎一起一伏, 但愿他没注意。

苏敏官也并不敢再造次。第一回 是意外,第二回就是猥琐了。万一又被外头巡捕瞧见,上海县城的监狱条件未必比广州要好。

他平心静气, 儒雅地整理衣帽, 掀帘招呼小二结账。

本着招待股东的原则,爽快买单。

林玉婵笑盈盈看他:“方才不是说要去义兴算账?一起走吧。”

苏敏官:“……”

走就走。

他堂堂一两广洪顺堂分舵主, 还能让个细妹抖乱了方寸。

不过路上再并肩, 就有点不自在了。况且路程也远, 不能太招摇。

他背着手,冷着脸, 小老头似的闷头往前走, 林玉婵都有点追不上, 不知道他急什么。

义兴船行门面依旧。大半的伙计还在码头卸货, 留守的几位一看苏老板一副倒霉神情,还以为路上出事了。

林玉婵替他解释:“吃毛蟹, 被宰了。”

石鹏很不满:“哪家黑店这么嚣张, 放在过去大家要去砸烂的。”

苏敏官本来垂头丧气想心事,听到这句话, 神色立刻凛然,冷冷瞥了石鹏一眼。

“不敢不敢。”石鹏立刻躬身, 轻声检讨,“咱们是替百姓出头做主的帮会,不能仗势欺人,我懂,我懂。”

直到此刻,苏老板的状态才算回来。

他快速巡查船行内外,问:“近来有‘同乡’来投奔么?”

林玉婵才记起,他出发之前提过,广东巡抚疯狂清剿会党。为保存实力,他已令剩余会众尽量转移至上海,诚叔他们已说好了要来。

不过伙计们都摇摇头:“没有见人来。”

苏敏官点点头,也不惊讶。古代交通通讯都落后,说好了在某地见面,遇到什么变故,等个一年半载是常事。在眼下的战乱时节更是难得守信,许多亲人、友人、爱人,说散就散了,一分别就是一辈子。

林玉婵忽然注意到——

“咦,你在干什么?”

一个船工伙计拎着个刚打磨好的木牌,正敲敲打打,往门口的牌匾下面挂。

原先的“广东同乡会”木牌被卸了下来,丢在墙边。

林玉婵大惊失色。

“小少爷,您别撂挑子不干呀!”

苏敏官忍俊不禁,也不解释,等她跑过去定睛细看——

“两广同乡会”。

林玉婵这回真正震惊了,拉着苏敏官袖子,把他拖到角落里。

“这怎么回事?”

苏敏官这才放低声,轻描淡写,告诉她:“广西的天地会众也属洪顺堂金兰郡,但多半早就投了太平天国,跟着辗转作战。如今南京内讧,很多人脱离天国,暂时找不到组织。”

林玉婵表示五体投地:“你这下线发展得够快啊!”

他得意一笑:“不然我为什么肯一千五百两银子接这个太平天国战区的单?至少要翻倍嘛。”

他取出钥匙开抽屉:“阿妹,茶室等我。”

两副账本对照,一支毛笔速记。苏敏官脸色微红,眸子里尚有醺意,但脑子转得极快,一个数字都没错,让林玉婵这个高考刷题机器都觉汗颜。

账目并不复杂。一刻钟之后,他抬头,见她神态认真,追着他的笔触看,小鼻尖都出汗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看好了,没错吧?”

林玉婵有点眼花缭乱,毕竟船运行业的账目设置,和贩茶卖茶完全不同。不过上次赫德来查账,她跟着审计了好几本,也算是入了个门。

虽说如此,苏敏官的记账风格又和前人不一样。他脑筋快,有些繁复地方直接省略,旁人猛一瞧,还真瞧不出所以然。

林玉婵忍不住评论:“记账要规范,不能跳步骤。否则再有人来查,会扣分的。”

苏敏官唇角一扬,轻声说:“又不只是这一本账。”

哦,忘记义兴还是个“黑恶势力”了。

林玉婵笑道:“那我好荣幸。”

跟着他的思路顺一遍,没看到明显的错误。她于是点点头。

“虽然你这次不取分红,但也要给你记清楚。”苏敏官熟练地在账册上新辟一栏,“恭喜阿妹,首轮投资回报是……”

咚咚咚,忽然有人急促敲门。

门缝里伸进来一只毛茸茸的手,递进来一个信封。

信封厚而精美,文字中英排列,印着硕大的江海关徽章。

苏敏官用小刀拆开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脸色逐渐凝重。

“林姑娘,抱歉。”他放下信件,眼角带冷意,“你的分红没有了。”

*

江海关新政,将太平天国和大清国算作两个国家,因此往来贩运的客商——虽然屈指可数,但也不能忽视——要额外征收关税。

出乎意料,大清官府并没有表示太多抗议,反而默许海关撕裂自己的主权。

最缺德的是,这税是按运费多寡征收的,全都摊了在船行头上。

苏敏官靠在太师椅上,面带寒意,不时冷笑。

“你的旧东家,跟我耗上了啊。”

林玉婵咬着嘴唇,轻声说:“西方列强也担心太平天国取代清廷,成为中国新政府,都在做两手准备。据我所知,这项政策去年已经开始讨论了,未必是针对义兴。”

但是义兴今日船刚靠岸,催交税款的单子就寄到了铺子里,就算是赫德效率超群,也只能说明,义兴已经进入了海关的重点监控名单。

……有种“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感觉。

林玉婵默默演算了一下,说:“这样一来,往来太平天国和上海的运费必定水涨船高,进一步压缩两地贸易,让他们那里的东西更不容易卖出去……而且还能增加关税收入……”

她忽然抬头,带着七分确定,说:“所以这条规定其实是符合大清利益的。赫德也知晓这一点。他知道清廷会半推半就地认可他的新规。”

说不定那些昏官还会感谢他呢。

这就是赫德狡猾的地方了。

不过人家现在官大压死人,小小一个船行如何跟他作对?

苏敏官面上的寒意一闪即退,又回到平日那种温和亲切的神色。

他将信收进抽屉里,从容笑道:“我可能要向容先生提价了。”

林玉婵提醒:“可是你刚跟他签了后续合约。价钱应该也已谈好了吧?”

“谈不拢我就付违约金。”他不假思索,“总比白干强。”

林玉婵无话。莫说他和容闳没那么好的私交。就算真是好友,此时也得明算账,不能倒贴钱帮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