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林玉婵把自己的小手`枪锁进柜子里, 钥匙随身系好。

对于上午“军训”时自己居然是被苏少爷抱进场地的事,她更多觉得是丢脸,就像上课犯困被当场抓包, 显得她好像没诚意, 辜负他挤出来的宝贵时间。

她决定, 以后确实要规律作息,不能当工作狂, 才有希望在大清健康苟上七十年。

而苏敏官呢, 对于这又一次“教学事故“,也选择了轻轻放下, 只是若无其事地评论道:“我的船, 若是能像洋人火轮那样,有个蒸汽轮机就好了。那逆流的几里路差点把我累死。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林玉婵特别想问:“还有呢?”

但“未成年警告”是她自己甩出来的, 也只能带头恪守, 跟着他装傻罢了。

林玉婵笑着评论:“你在市场上留意下, 有没有卖蒸汽轮船的。”

苏敏官长叹:“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啊。”

他说完,还是忍不住偷瞟她神色, 大概是怕她突然翻脸。

林玉婵压根不提。

在他面前又不用装什么三贞九烈。林玉婵回忆了一下, 自从去年小年夜, 自己和他表态“别管礼教, 百无禁忌”、“但是胡闹必须经过我同意”之后,苏敏官作为一个注重信誉的合格奸商, 对这两个原则倒是一直努力遵守。

尽管有时是事后才征得同意的。但……

对古人来说, 已经算是很迁就她这个奇葩货。她当然不介意啦。

况且他的那点出格事算什么,还不够她高中时, 体育馆里跟男生几场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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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第二课,林玉婵也就学着放了几次弹, 更多时间在修枪——苏敏官给她寻来的这把美国德林加小手`枪,出厂年份1858,轻巧便携,后坐力温和,至少训练时不会把她崩脱臼,或是让她失手把枪扔了——但有利也有弊。这种小巧枪械,由于缺乏长筒枪管打磨弹道,精度极其有限,远程射击基本上都会脱靶。

只能在五六丈范围内有效伤人,仅能做防身之用,不适合拿来进战场。

而且这款枪装填弹药也非常繁琐,事前需要空放几个火帽清除枪管潮湿,火`药的量也得严格掌握,铅弹要裹纸隔绝空气,否则会炸膛……

这年头的西洋枪械还属于高速发展的少年期,新技术层出不穷,却都缺乏足够的应用反馈。各国各厂出品的各种妖魔鬼怪神仙打架,有些运作原理完全背离,需要长时间熟悉磨合,可不像游戏里那样捡起来就能突突突。每一款品种都配着不同的子弹和火`药,有不同的性格和弱点。用熟了一种,不见得能玩懂另一种。

林玉婵把这些细节都用心记了,对这支德林加1858爱不释手,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心想,就算用起来麻烦,也先不换了。

一边拨弄火帽,一边随口问:“不便宜吧?”

苏敏官才不会轻易满足她好奇心,只是微微笑道:“还好啦。不过你要是把它弄丢了,我才不给你第二支。”

林玉婵猜:“得有十两银子。”

他不是说了吗,“仓促间来不及准备”,所以大概也就是个大街货?

土制的鸟铳也就四五两,还比这个大许多,枉费用料。

苏敏官含笑看她一眼,摇摇头。

她吐个舌头尖,小声说:“二十两。”

“开工利是,说好送你的。”苏敏官道,“不用还。”

她轻轻抽口气:“不会超过三十两吧?”

一户富农一年的收入,买把小□□,抢钱啊!

苏敏官:“握枪把的姿势又不对了,你专心点行不行?”

林玉婵:“……”

不指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其实她已猜中了。出厂价二十美元一把,相当于银元二十五块。不过从托人订货到船运到埠,两个月,运费和价格一般高。原厂说明书浸水毁了,苏敏官只能又从洋行请了个懂行技师面授机宜,人工费银元三十……

谁让大清不能自己造军火呢。活该给外人送钱。

苏敏官花了钱,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几两银子的差价他跟她斤斤计较,这小一百银元的东西他随手送,自己的商业素养看来也有待提高。

一个上午就在实弹、空弹和哑弹中度过了。几小时下来,林玉婵也只是将这德林加握了个手熟,能顺利打出一发子弹都能让她欢呼。

至于准头,不存在的。

苏敏官跟她约定,半个月后再练。

一上午很快过去。两人驾船回,沿途在村子里买点热饭菜,又在船上吃一顿商务午餐,然后按部就班,各回各家。至于早上那差点漂进太平洋的事故,谁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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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按时来到徐汇茶号,交接了新一批炒制出来的红茶,送到“弄堂阿姨包装作坊”里罐装。

“我一个女子,不便随身带大额财物。”她对毛掌柜说,“烦您派人到我的商号里去结,别忘了带交割收据。”

毛掌柜忙不迭答应:“应该的应该的。姑娘路上小心。”

毛掌柜和手下都忙,常常拖上十天半个月才去结款子,这就给她争取了十天半个月的多余现金流。聊胜于无。

离开前,门帘后面照例一双巴巴的大眼睛。毛顺娘朝她挤眉弄眼。

“来来,”林玉婵笑道:“请你去吃小笼包。”

这是两人的惯例。小笼包铺子里的小二都认识这俩姑娘了。今日客人少,免费送包间。

可这次毛顺娘却没胃口放开了吃。咬着筷子头,犹犹豫豫半天,忽然开口。

“林阿姐。”

林玉婵一看她这神色就知道有问题,和蔼地问:“做工时有困难了?”

“不是。”毛顺娘最近发育快,衣裳紧绷绷,她不自在地用手扯前襟,小声说,“你能不能跟我爹说……说件事……”

“嗯?”

林玉婵不解她意,咬开一个小笼包,等她继续说。

毛顺娘忽然脸红了,又忸怩好久,看看周围没人,才小声说:“我给你筛茶的工钱……你能不能跟我爹说一下,给我……给我留一点?一点就够了……”

林玉婵惊讶:“不是说好是你的嫁妆本么?”

“嫁妆”两个字又让毛顺娘脸红半天,连连打手势让她小声。

林玉婵当然也知道,她绕开法规雇佣童工,这工资不太会百分之百落在小囡手里,做家长的多半会抽成个大头。小头能拿出来给她当个零花,已经算是很理想。

没想到毛顺娘一说,她才知道,往日给她的工钱,让毛掌柜拿得一毛不剩!

“你别都给你爹呀,自己留着点!”她恨铁不成钢地教小囡学坏,“你长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就说——嗯,做衣服,买胭脂首饰,买绣活针线,逢年过节烧香拜佛,还有来月事的时候总得备点干净布料,喝点糖水——这些都要花钱,你随便编出点理由,你爹疼你,会一文钱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