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第2/3页)

“你能出多少?”

林玉婵马上急了,咬着杏脯含含糊糊:“不准坐地起价!”

苏敏官弯起唇角。她现在可算是把那伤心的情绪甩到脑后,眼里满满都是斗志。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捋着一根根细手指,在唇边一下下的触,斟酌着措辞。

“一个价位有一个价位的玩法。”他最后说,“你愿意出多些,风险就小些。”

林玉婵小声:“不骗你,我……刚收了许多棉花,手头有点紧。”

苏敏官轻轻吻了吻她手背。

“上次在当铺里收的那几件首饰,还留着吧?”

他思维跳跃太快,林玉婵一怔,“嗯”了一声。

“今晚五点,换男装,跟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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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之交,天黑得迅速。林玉婵恍惚记得,昨日海关钟声敲响时,天色还是亮的,太阳尚且挂在天边树梢;今日海关五点钟声照旧,天上一层云,却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灰色。

福州路一带院落参差,白日里是条寻常巷陌,到了晚间反而人多起来。一排暖融融的红灯笼挂在飞扬的屋檐下,渐次点燃,焕发出朦胧暧昧的光。

不同流派的丝竹戏曲之声从各个窗户里飘出,合成一曲聒噪的大乱炖。

水沟里的老鼠肥肥大大,忽地窜进一家亮灯的堂子,撞出一屋子女人惊叫。

一条小小破门帘内,一个浓妆女子半躺在竹椅上,慢慢抽着大烟,特特露出一双包在珠鞋里的尖尖小脚,轻轻摇晃着,十足的逗引模样。

她穿着俗艳的紫色衣裙,满头廉价首饰。握着大烟枪的那双手,尽管戴了手套,但还是能看到,手腕上爬着红色的疣痂,见之令人头皮发麻。

门框上挂着小旗,上面有某名家题字:“南市花魁第一莲”。

花魁生意冷清,偶尔有人被那双玉足吸引,掀帘探头一看,又啐一口,摇头走开。

忽然,一辆装饰着鲜花彩缎的马车张扬驶来。一群游手好闲的青年男子,追着那马车欢呼:“今年的花魁来啦!媛媛姑娘来了!姑娘笑一个!媛媛姑娘我爱慕你老久了!……”

忽然有人惨叫一声,一个纨绔离得太近,被马车挂住衣袖,啪的摔在地上,肚子贴地,双手吊起,被拖了好几步。

余人大骇,赶紧叫:“停车停车!”

小车厢的窗帘终于掀开,一个满头珠翠的艳妆女子探出头来,好奇地往车轮下看一眼。

众闲少撇下那挂在车上的倒霉蛋,纵声欢呼,争相往车窗里扔东西:铜板、银元、写在香笺上的艳诗,什么都有。

“媛媛姑娘!媛媛姑娘看看我!”

被挂住衣服的那人幸无大碍,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媛媛姑娘忍俊不禁,掩着樱桃小口,转头对着车厢里的什么人,细声骂了一句方言:“侬看伊戆脑个样子,也想吊膀子呀!”

闲少们哄堂大笑,更加疯狂地追逐驶远的马车。

破门帘翕动,先前那抽大烟的紫衣“花魁”愤怒地叫起来。只见她那价格不菲的白净珠鞋上,被马车轮子溅了七八个泥点。

紫衣女子突然跳下竹椅,指着那远去的马车破口大骂。

“臭婊`子,不就是仗着年纪鲜嫩,风光得意个卵!早晚你和我一样!……”

她跃出门帘,整张面孔一览无余。尽管五官秀美,却平白有乖戾之气。尽管敷了厚厚的铅粉,也遮不住底下一个个那溃烂发红的脓疮,

几个闲少厌恶地躲开,有人踢了她一脚。她立刻尖利大叫。

“杀人啦!欠钱不还啊!……”

几个黑粗大汉闻声从门脸里蹿出来。闲少吓了一跳,随后拱手赔笑:“我跟这位姑娘闹着玩呢。”

大汉见被欺负的只是旧时花魁,并非当红新宠,也懒得管,骂骂咧咧回去继续打牌抽大烟。

骂声又起:“没良心的皮五辣子!老娘当初没少养你们!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瘪色,趁早给我死在狐狸精床上!”

……………………

林玉婵远远看着那个满口粗话的紫衣妓`女,难以置信。

“她真的是……去年那个紫玉姑娘?”

那写着“第一莲”的小旗她还记得,是花魁大赛的奖品,不会有错。

只是这张脸已经判若两人。一双脚还尚且有些眼熟。

两年不到的光景,这双曾被万人追捧、被外国教士看中、费尽口舌要照相留念的两寸八小脚,如今再也给她招不来任何客人。

偎红倚翠的欢乐场,向来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地方。

苏敏官捻着手中钱袋,警告地看她一眼,冷淡提示:“少看。少想。”

他有点后悔把这姑娘带上福州路了。万一她大发愿心,要帮这条路上的莺花尽皆赎身,那他最好赶紧跟她撇清关系。

还好她没那么冲动。她摸摸腰间,拉平自己的男式长衫,小心观察四周。

整条路上,都是不同档次的风月场地。从最高档的书寓,到每次三块两块的“长三堂子”、“幺二茶楼”,通通挂着年检牌照,是纳捐缴税的正规营业场所。

大清朝的工业基础几乎为零,独独此项“无烟工业”,格外发达。

林玉婵想了想,迟疑说:“那黄家小女孩未必是被卖到这里来了。嗯,比如……大户人家也需要妹仔奴婢……”

“贩人的牙人,都有严密关系网。这里的人跟他们最熟,打听起来方便。”苏敏官温和地解释,“没办法,工费不足,只能走此旁门左道。要是有一千两银子砸下去,你都不用出家门,早有人把小孩送来了。”

林玉婵看他那自信的模样,心中盘算,就算她真付一千两银子,身边这个奸商大概依然会选择这个最高效的方法,然后把大头银子自己吞了。

苏敏官顿了顿,略带挑衅,说:“某些人不是百无禁忌么?嫌弃这里了?”

林玉婵不甘示弱,小声回:“义兴仓库暗室里贴的天地会众行为规范,是什么来着?”

“第一,禁食大烟;第二,不许滥赌;第四,不许手足相残;第五……”

苏敏官微笑着复述一遍,独独漏了个“第三”。

林玉婵白他一眼。很好,明知故犯。

堂堂两广分舵主带头违反纪律,难怪偷偷摸摸的,小弟也不带一个。

规矩么,就是用来打破的。反正他违反的祖宗成法,加起来罄竹难书,不差这一条。

林玉婵一笑置之。仔细观察,堂子书寓门口,都并没有义兴的铜钱商标。

这些青楼妓院,都有另外的势力做保护`伞。苏敏官做人底线颇低,该毒辣时绝不手软,但毕竟良心未泯,不打算掺和这个行当。

所以,眼下这里完全处于陌生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