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第2/3页)

周姨自从恢复自由身,干什么都起劲,不满足于“家政阿姨”的定位,也偶尔越权管点事。当然是在林玉婵的默许范围内。

宝良是京城旗人,父亲在朝中当官,他自己是拔贡生,在两江地方提督军务处挂个虚衔。离家久了,思想也新派起来。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博雅公司的巾帼经理,前些日子在海关组织的庆功会上见到真人,回去后就有点忘不掉。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大清国上亿人口,整体来说思想趋同,但也有不少三观出挑的异类。有人觉得寡妇当垆有辱国风,定要棒打之而后快;有人却觉得情有可原,谁还没个苦衷呢。

宝良属于后者。他被周姨拦在门外,不甘心地高声道:“谁说我没业务,我——我要订购西洋译着!这里不是海关指定供应商么?”

林玉婵没办法,亲自跑到门口。

“你要的西人译着教科书,用不着越洋购买。墨海书馆就有刊印。从这个路口往外右转就到。慢走不送……”

“林姑娘!”宝良有意不叫她的“夫家姓”,有点笨拙地立在门口,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我说两句话就走——林姑娘,我不是贪你钱财,家父是朝中大学士,家乡有良田百亩,定能给你一个好的归宿。他虽然为人古板,不喜洋务,但我也会努力说服他接纳,绝不会委屈你。你要是应,我这就去请媒人……”

他声音渐小,鼓起勇气再道:“今晚春社,于家班子在小桃园唱绍兴戏,我、我包了一间好视角的,只要报我的名字就行,我绝不打搅……”

林玉婵不尴不尬的听了两句,轻声说:“您既然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这是打算让街坊看我笑话呢?”

博雅总号地处西贡路租界中心,街上住的多是洋人和新派华人,对各种伤风败俗的怪现状,倒不会像别处那样严格;但一个衣冠楚楚的官二代堵门求爱,时间久了也引人注目。

宝良面皮一红:“那、今晚……”

“我不是诸葛亮,用不着您三顾茅庐。第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嫁人生子的打算。蒙您厚爱看我入眼,为什么不把我的拒绝当回事呢?”

若是他第一次就干脆利落转身走,林玉婵或许还会觉得这是个大清少有的磊落好男人;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将她的婉拒之词置若罔闻,不免显得有些太自我为中心。

林玉婵也就小小甩个脸子,吩咐周姨送客。

宝良一急,伸手要拽她袖子:“我懂你的顾虑……”

屋里忽然传来不耐烦的喊声:“老板!这单子怎么写错了!”

宝良犯愣,林玉婵趁机脱身进门。

“嘻嘻,多谢。”她松口气,有点难为情,“见笑了。”

苏敏官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儿,欲言又止,点点头。

一开始听到外头那纨绔讲话,苏敏官就识别出了他的意图。但权衡片刻,并没有莽撞出去帮她解围。

寡妇门口是非多。他要是再过去插几句,演出个争风吃醋的戏码,更是给小姑娘招惹麻烦。

外头周姨仗着自己年纪大,把那面皮薄的小年轻一路推出去,一边唠叨:“我们女人家掌柜已经够不容易的,你就不要来添乱了!走吧走吧……”

依稀听宝良道了几声歉,讪讪而走。

周姨大步进门,还在自言自语埋怨:“……也真是的,要么就光明磊落的遣个媒人来,一个大男人家的天天闯寡妇门,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林玉婵严厉道:“周姨!晚上不想去看戏了?”

周姨这最后一句话指桑骂槐,以为她听不出来呢。

周姨垮下脸,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瞪了一眼苏敏官,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卖相好有啥用,你倒是负责啊!

*

苏老板在工作上倒是十分负责。这日傍晚刚过,就有义兴的伙计来请:“船备好了!几位带好厚衣,随时出发!”

今日是春社。

古代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于是各样节日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放松由头。

前两年,林玉婵主要独自打拼,也没什么心思凑热闹过传统节。不过现在,随着她人际关系扩张,逢年过节的时候,也需要跟土著们同步一下。

譬如春社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时节,江南各处村镇乡里都会凑钱唱大戏,男女老少于田垄间聚饮,上层人士宴饮游乐,叠鼓祈年。官府也会利用乡民集会的时机,宣政教化,指导农时。

这日,上海租界县城以外解除宵禁,让市民们能尽情赏戏到天黑。

到了下午,街上不少人就进入过节模式,拎着酒菜走亲访友。林玉婵也就关了商铺。她早早就包了义兴的船,请自己的员工和商会理事们看戏,统一刷个好感值。

虽然从她自己的喜好出发,实在不觉得看戏有多好玩。但大家喜欢呀!

掏钱就是了。

苏敏官平日对手下犀利严苛,但该发福利的时候也不含糊。今日也出钱请大伙听戏。于是苏州河上挤了五六艘乌蓬船,义兴和博雅的在沪员工互道寒暄,高高兴兴地各上各船,慢慢往河面深处摇去。

河面上,水汽混着初升的月光,飘到岸边,给新长出来的嫩草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雾。

林玉婵坐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跟周姨、红姑、念姑聊了会子天,吃了点瓜子。

常保罗和老赵各有家庭,今日要陪家人过节,于是便没来凑热闹。林玉婵都赠了节礼。

于是舱里只有女人,很快放松谈笑起来,话题渐渐百无禁忌。

红姑忽笑道:“我那日在街上听人闲聊,听到一桩好犀利的仙人跳骗局,说出来叫人脸红,你们听不听……”

忽然船舱外笃笃有声,桨敲船舷,三长一短。

大家都看林玉婵,目光都有深意。

红姑把她后背一推,笑道:“小女孩家的听什么仙人跳,走吧!找你家少爷玩去。”

其余几人都笑。

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倘若贸然听闻一个陌生女子做派出格,无媒无聘的跟野男人厮混,大家多半会皱眉头,觉得此女人品堪忧;但大伙跟林玉婵已然熟络,都知她是厚道人,对她的人品已有先入为主的好评,林玉婵再有什么作风问题,也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瑕疵,

况且她还是发钱请客的老板。大家又都是女人。在这小小船舱里,大惊小怪也没人给发牌坊。

林玉婵于是笑着磕完一个瓜子,钻出船舱,找稳重心,横跨到相邻的乌蓬船上。

马上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了过去,隔空塞进船舱。过程干脆利落,河面上其他人只当自己眼花。

舱里的霸总已经扒了人五人六的皮,面无表情将她拥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