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第2/3页)

他近来频繁出差,今日更是凌晨刚刚抵沪,为了从几个外地码头调度客船,以便满足上海港日益增长的客运需求。

跟林玉婵小别重逢十分钟,别的没说,先把货运合约拿出来跟她谈。态度专业得无可指摘。只是顾盼之间,眼里似乎还带着江面上的活泼水汽,偶尔撩起眼皮瞟她,眸子里带着有恃无恐的歉意。

林玉婵笑了笑,很大度地说:“没关系。反正我们最近也没那么多货可运。”

苏敏官撩起眼皮,目光有一搭无一搭地在她脸上逡巡。把她看得有点脸红。

他忽然站起身邀请:

“出去走走?”

如今一下子清闲许多,林玉婵居然一时间不太适应,脑海里过了一下今天的日程,发现是博雅的放假日,这才欣然笑道:“等我换身衣服。”

上海已进入闷热的梅雨季,走动几步就出汗,体面人一天得换好几次衣衫。

林玉婵换了身淡青色轻纱长衫,肥肥长长的袖子,又拎了把伞,轻快跟上。

年轻男女并肩同行,如今在租界里已不会引起众人侧目——仿佛一夜之间,租界内人口骤减,鳞次栉比的民居商铺大门洞开,道路两旁丢弃着家什垃圾,街上根本没几个人。

一时间让人有种奇特的错觉,好像置身在某个经营不善、即将倒闭的影视城。

许多石库门民宅门口贴着贱价转让的标志,那价格被划掉好几次,一降再降,根本无人问津。

林玉婵感叹:“太萧条了。”

两人自从阴差阳错,双双来到上海定居,几年里见的都是烈火烹油的洋场繁华,仿佛一切都如同冉冉的热气球,只会越升越高;如今头一次,热气球触到天顶,终于见识到经济停滞、甚至下滑时,那跌落断崖般的急速滑坡。

林玉婵不禁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上海,如果城内人口突然蒸发三分之二,会是什么后果?

难以想象。但这荒谬的情景,在大清成为现实。

“阿妹,缺现银吗?”苏敏官忽然幸灾乐祸地开口,“你那西贡路的小洋楼,我依旧出银元三千。”

林玉婵忍俊不禁,又忍不住心疼。她那小洋楼,鼎盛时期估价银元七千五。可是照地价这么个跌法,洋楼眼下还值不值三千,她都说不准。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义兴上下,没人买地产公司的股票吧?”

“有几个。”苏敏官悄悄和她袖子相接,小拇指勾住袖口里的小拇指,摩挲着,轻声说,“我发现后,都勒令他们立刻卖掉了。一进一出,还赚了几十两银子。”

林玉婵故意作捶胸顿足状:“我也早该买它几十张,然后上个月卖掉,赚三倍本钱,下半年博雅就不用开张了!”

苏敏官嗤笑:“马后炮。敢想不敢做。”

忽然,只见前方的路边堵了人。苏敏官放开她的手。

原本清静的大马路,左右两侧都门可罗雀,唯有一处门脸外面,挤了将近百人,大部分都是百姓。有读书人,有中小商贩,甚至还有几个老太太。

“开门!开门!”

众人用力拍着那紧闭的西洋铁门,发出愤怒的喊声。

“开门!我们要卖股票!”

铁门上方有一牌匾,上书“鸿光地产公司”。

这铁门厚重铸花,价值明显不菲,“鸿光地产公司”想必也曾经是沪上百姓争相捧着的聚宝盆。可是今日,不论愤怒的民众如何敲门,里面就是没人应。

“我在这里买了一千两银子的地产股票!”一个生意人模样的后生往地上一坐,朝众人哭诉,“那是我全家几十年的积蓄!全因听信了那无良伙计的诱骗,以为能生暴利,我们几次想把那股票卖掉,落袋为安,禁不住那几个伙计的花言巧语,承诺随时回购,因而留着没卖,谁知今日,叫门不开,难道他们打算赖账不成!乡亲们,咱们都是鸿光公司的股东,里面不管躲着谁,今天必定要给咱们一个说法!”

其余人大声附和:“就是!他们不开门,咱们给砸开!五百两银子一股的股票,他们说过,随时回购!他们敢不兑换,咱们就砸了他们的店,把里头值钱东西都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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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铁门竟然碎了。原来那“西洋铸铁”竟是西贝货,空心,里头填的是碎木屑!

愤怒而恐慌的百姓冲进地产公司内部,发现早就人去屋空,只留一地垃圾,还有一个来不及带走的旧皮包,包里还有一沓油汪汪的公司股票。

真真是“皮包公司”。

有些人当场哭出声来。

有几个神经比较坚韧的,扶老携幼站起来,打算去工部局鸣冤告状。

远远看到一对青年男女驻足观看,还以为同是苦主,挥手叫道:“喂!先生太太,我们要去报官,你们来不来!登记的人多些,追账就顺利些!”

苏敏官才不管这些人死活,一转身,迅速揽着林玉婵离开。

绕路拐上外滩,还没喘口气,又看到几家英资银行门口排出长龙,无数穿长衫的体面商人如坐针毡,在闷热的天气里排大队,衣衫汗迹斑斑。手里捏的,包里揣的,全是股票。

不同于“皮包公司”,许多有规模的地产公司,由银行承销股票,在银行窗口进行买卖。这种股票普遍被认为比较靠谱,风险小,值得投资。

只是投资门槛稍高。而且对普通人来说,运作方式太陌生。因此到银行买卖股票的,多是家底丰厚的官僚生意人。

但这些官僚生意人,此时也都体面扫地,领口和腋窝下面浸透汗水,一边扇扇子,一边交头接耳。

“四百两有人买吗?前天还是四百两!——没有?三百五十两?……三百两?”

这边卖盘积压,那边无人接盘,银行里的华人柜员清闲得很,甚至打起了牌。

股民们只能自力更生,有人灵机一动,向过往行人兜售股票:“如今我等急需用钱,这才贱价抛售。大家快来抄底呀!票价马上会回升的!”

还真吸引到了几个不明真相的闲人。打听到地产公司的股票原本面值四百两,如今下跌到三百两,当真是抄底买入之良机,遂跃跃欲试,左右打听。

有人稍微清醒一点,想起来:“那么多新工地,可怎么都停工了呢?大家都回乡,房子谁住?地产公司怎么赚钱?”

立刻有七八人答:“嗐,最近是有不少人离沪回乡,但你们想想,那乡下多脏多臭,多不干净!他们住得几日,还不得想念上海的方便快捷?还不是得回来?早晚的事!这地皮绝对不会荒废!”

闲人觉得有些道理,踟蹰要掏钱。

突然,外滩码头一阵骚动:“有人跳江啦!”

跳江者死志已决,旁人拦不住,只看到一个迅疾跃下的身影。江水浑浊发臭,大小船只堵得横七竖八。等有那大胆的船夫靠近,把人捞出来,眼看救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