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4/5页)

于是,两位将军连副棺材都没有,只被旧席草草裹了,随便丢在荒山野岭,挖坑埋了。

他们生前战功赫赫,死后却如此凄凉。

楼喻早就派人打听清楚埋尸之地,就在庄院后头的小土丘上。

郊外安静无人,偶或闻得几声乌鸦叫,令人悚然。

鞋底踩在枯枝上,咯吱作响。

楼喻问:“我只打听到两位将军的墓,却不知两位将军夫人墓在何处。”

两位将军被斩当日,二位夫人因不堪受辱,皆自缢身亡。

霍延被人偷袭打晕,醒后等着发卖。

本来凭他的武功,他可以偷跑出来,可惜他被人下了药,手足无力,就像砧板上的鱼肉,等着被人宰割。

母亲和大嫂的遗体如何,霍延一概不知。

他心中悲恸,应了一声:“多谢。”

楼喻叹息:“朝迁市变,野荒民散,此番乱象,皆因佞臣扰攘,忠烈蒙冤。若是二位将军泉下有知,恐怕会痛心疾首,抱恨黄泉。”

夜风呼号,树影萧萧。

霍延仰首望天,弯月如满弓。

他想起父亲与兄长教他习武射箭的场景,泪珠不由自主滚落而下,悄无声息地没入贫瘠黄土。

楼喻由衷感慨:“沧海横流,玉石同碎。我等身若浮萍,如提线木偶,何其渺小无奈。”

“殿下。”

霍延低哑着唤了一声。

他红着眼,借着暗沉的夜色,肆无忌惮地凝视着楼喻。

“你若愿荡平奸宄,还天下海晏河清,霍某定殚诚毕虑,效死勿去!”

他相信眼前之人,他相信楼喻心怀宏愿。

他愿意拼尽全力,为天下、为百姓、为霍家、为自己,守护这份难得珍贵的胸怀。

楼喻看他一眼,神情肃穆:“到了。”

两个坟包立于面前,坟上草木茂盛,虫蚁密布。

楼喻将祭品交给霍延,同冯二笔站在一旁静观。

长夜生寒,何其难熬。

霍延伏在地上,久久未能起身。少年痛哭无声,素来挺直的肩背颤抖不息。

霍家人从不轻易流泪,他不能惊扰父亲和兄长,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他只觉愧对父亲和兄长,因为他连为他们刻字立碑都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霍延直起腰身。

他已平息悲痛,目光坚定灼然:“回去罢。”

总有一天,他会光明正大为亲人立碑刻字,总有一天,他会还霍家一世清名!

楼喻在他起身后,行至坟包前,郑重躬身行了一礼,以示敬意。

霍延目光轻颤。

两人相携返回庄院,比起来时,月光似乎更亮了。

楼喻忽然开口:“正乾二十五年,众藩王入京贺寿,我亦在列。”

察觉霍延目光投过来,他不紧不慢继续道:

“那是我第一次入京,我心怀期待地踏上路途。入了京城后,我发现京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但又比我想象的还要差。”

霍延神色微凝,蹙眉瞧着楼喻,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它如此繁华,却又如此不堪。”

“你是不是……”霍延斟酌着措辞,“遇上了不好的事?”

楼喻轻轻一笑。

“霍家二郎名满京华,我自然心生结交之意。他们满脸善意地带我去见他,带我去同他结交。就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

他驻足点点脚下,看向目露震惊的霍延。

“他骑着一匹神骏,意气风发,潇洒不羁,整个人像是在发光。他的身旁围拥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世家公子,他们都在追捧他,恭维他。”

霍延嗓音干涩:“那你呢?”

“我被人按在泥地里,他们嘲笑我,讥讽我,说我不过小小藩王世子,竟妄想同霍家公子结交,说我连给霍家公子提鞋都不配。”

死寂。

“我被按在泥里,睁眼看着那匹马离我越来越近,它真的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的马都好看。”

霍延握紧拳头,“我……”

他清晰地记得,四年前皇帝过寿那段日子,他与藩王们没有任何交集。

他根本不记得庆王世子。

楼喻神色温润,目光平和:“你从我们身边策马而过,没有看我们。”

“我……我不知道。”霍延难堪地低下头。

他本可以救他的。

或许他当时看到了,却只当是一群纨绔在嬉戏玩闹,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他本该注意到的!

冯二笔忽然爆哭出声,边哭边道:“殿下,奴、奴没能保护好你,您受苦了!”

堂堂藩王世子,被一群纨绔玩弄戏耍,被人按在泥地里不能动弹,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霍延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霍家失势后,素无交集的庆王世子会突然将他买回府狠命折磨。

楼喻轻轻一笑,拍拍霍延的肩。

“旧事已往,我今日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翻旧账,而是想说,当日那些捧着你的人,未必是真想捧着你;当日欺辱我的人,依旧会欺辱我。

“你我一旦入京,对你落井下石者有之,对我戏耍玩弄者亦不会少,你可明白?”

霍延目光坚定:“我明白。”

他不惧别人嘲笑辱骂,他只是忽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人。

四年前,他不过十岁而已。

心中最后一丝芥蒂,早已潜入这无尽黑夜中,再也找寻不到。

他执着地问:“四年前,你也在经历着那一幕吗?”

楼喻愣了下,暗自失笑。

这人还坚定自己“一体双魂”的症状吗?

实在过于可爱。

楼喻笑着点头:“对,我看到了。”

不过是从“楼喻”的记忆中看到的。

正因为那次经历,“楼喻”的心性才会大变。

他一次又一次被噩梦纠缠。

霍延高高在上的孤傲,以及那匹神勇无双的骏马,都让他不断陷入自惭形秽的痛苦中。

他让郭棠帮忙购买良马是因执念,他买霍延入府折磨也是因为执念。

霍延眸中复杂难言,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

“抱歉。”

“错的不是你,是那些人。”楼喻洒然笑道,“明日入城,你可做好准备了?”

霍延:“……”

他不能以护卫身份进城,只能以“男奴”身份陪在楼喻身边。

楼喻哈哈笑起来,调侃道:“放心,本世子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霍延:“……”

九月初六,巳时正,庆王世子车驾出现在风波亭外。

冯二笔偷偷掀帘往外看,忽地惊喜道:“殿下,郑义他们真的都不见了!”

“嗯,郑义识时务,不会跟杜家硬来,只能选择返程。”

楼喻整整衣袖,目光落在一旁沉默的霍延身上。

少年修长挺拔,着一身云白,因未及弱冠,墨发仅用丝带束于脑后,眉目俊美,气质凛冽,不愧是世家培养出来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