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第2/3页)

人生除死无大事。

他将信拆开,匆匆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骇人听闻的事端,才又从头细细看了一遍。

伏传写信很恭敬虔诚,先问候请安,然后说了自己近日从与安安生活的细节中,看到了不解痛苦之处。他很诚心地请教大师兄,应该怎么解决这件事?如何无法解决,自己该向哪方面努力?

——跟谢青鹤赌气归赌气,真到了写信的时候,伏传也舍不得对大师兄阴阳怪气。

一封信字句恭顺殷切,没有一丝怨憎与戾气。光是看着熟悉的字迹,谢青鹤都仿佛能看见那个乖乖的小孩,坐在自己身边,仰着头,无比仰慕地望着自己的模样。

他阅读速度本就极快,认真看了一遍,纸上每个字在什么位置,基本上都能记住了。

又多看了一遍,才把信递给李钱:“你也看看吧。”

李钱送了信也不肯走,巴巴地坐在捧着一杯茶,为的就是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伏传和谢青鹤赌气的事,李钱也知道。俩人都不肯服软,正较劲呢。若不是出了变故,伏传哪可能那么快就低头认输?

李钱正低头看信,谢青鹤将膝上薄毯掀开,云朝连忙过来服侍他穿鞋。

他趿上木屐,负手在屋内转了一圈,估摸着李钱也看得差不多了,说:“他是个好孩子。”

云朝正弯腰叠着榻上的薄毯,心想,听听这口气。老子夸儿子,喜气都要咕噜咕噜冒出泡来了,还要努力按捺着,假装“我很公正,我真不是夸我儿子,这孩子是真的好”的模样。

哪晓得李钱也看得脸颊晕红,看样子是有点气血上头了,说:“这事只怕不易办。”

“哪件事容易呢?”谢青鹤反问。

李钱本身没什么大见识,流连市井时靠的全是小聪明。最令他受益的,是谢青鹤入魔接手他人生那几十年的经历。他知道他与谢青鹤和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谢青鹤用他的出身活出了另一种人生,他的参与度变得非常高,进而从中积攒了非常多的智慧与认知。

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品味着谢青鹤遗留的见识余荫处事,用谢青鹤的方式长进了不少。

所以,这时候他才能跟谢青鹤讨论困扰伏传的问题:“仓廪足而知礼仪,小主人说下民庶人活得宛如禽兽,无非是没吃没喝顾不上学礼。可这事儿要那么好解决,寒江剑派矗立数千年,朝廷更迭十数代,不还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李钱不是不想支持伏传的理想,他只是太知道想要做到“仓廪足”的艰难了。

坐在家中幻想的穷汉,总觉得自己若有本钱,必能赚个盘盈钵满。家中没得半两银子,说起家财万贯,好像也不过如此。李钱是正儿八经会挣钱的,替伏传掌握着偌大家业,正因如此,他才知道积攒钱财的难处——对他来说,赚些小钱不难,伏传直接就想兼济天下了,这得要多少钱啊?!

谢青鹤笑道:“这事你不要管。”

李钱对谢青鹤有一种迷之信任,忍不住问道:“仙长想必是有办法的吧?倒不是我死守着钱财不放,老夫人留些产业不容易,铺子里大掌柜小伙计都指着过日子。若能做成小主人的伟业,散尽家产也不算冤枉。就只怕小主人不懂事,平白撒了银钱,事也没能做成。”

谢青鹤摇头道:“小师弟有分寸。他不是个轻狂妄为的脾性。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岂有一己之力供养天下的道理?他信中也写得很明白,这不是钱财的事。你放心吧。”

“仙长打算怎么指点小主人呢?”李钱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谢青鹤走到书案前,云朝帮他研墨,他自己铺纸润笔,一行字简单干净,行云流水:“来信已知悉。师父万安,我亦康健。弟所询之事,宜多走,多看,多想。此。”

李钱看得目瞪口呆:“就……这?”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才发现的世间苦难,他早二三十年就发现了。伏传近日才有的兼济天下之志,他早二三十年就立过了。只是这事极不易为,又有上官时宜坚决反对,他也只能默默积蓄力量,以待来日。

这事太难。

谢青鹤立志于此,也并不苛求此生全功。一代代传承努力,总有竞功之日。

只是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他也是最近才找到了一条或许能成功的道路,正在努力实行,试探向前。也许三五十年,又或许百八十年,才能稍微看到一些改善。

至于伏传的觉醒与体悟,谢青鹤不打算过度参与。

地上有一个坑,你若不让孩子自己去踩一下,永远都不知道他跌坑之后的真正反应。

有些孩子讨厌坑,会摔疼,会弄脏衣服,严重时或会摔断手脚。可有些孩子就是喜欢往坑里跳,将之当作游戏,乐此不疲,且很可能顺便锻炼体魄。

才十六七岁的孩子,连真实的世界都没看个清楚,揠苗助长又是何必?

谢青鹤将信折好,塞入信封,交给李钱:“就这。”

多走。多看。多想。

伏传看着信纸上的六个字,牙齿有点痒痒。

又来了。

伏传不认为大师兄待自己不真诚。只是大师兄很喜欢一石二鸟。

他也知道自己对世情人性的体悟还不够多,谢青鹤让他多走多看多想,就是让他不必着急做事。窥不见全貌就着急忙慌朝着不切中的方向努力,说不得就缘木求鱼。去更多的地方走一走,见识更多的山川河流,人情风俗,想一想天地人的关系,或许更有所得。

——顺便把他支得更远些。

谢青鹤的安排又与伏传不谋而合。

伏传在扈水宫过了年,按说他也没事了,完全可以打包行李回寒山去。

他选择写信回去询问谢青鹤该怎么办,就是不想那么快回去。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赌气”,也不是非要逼谢青鹤发话“请”他回山。

安安的出现打破了伏传对这个世界的固有印象,他意识到,也许世上还有更多不是“理所当然”的人与事。他想要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不想看见底层庶民行禽兽事,也不想再看见庙堂之上沐猴而冠,那他就得更加的明智实知。

纸上得来终觉浅。

多走走,多看看,多想想。伏传正打算这么做。

可是。

收到谢青鹤写来的这封信,明知道谢青鹤就是要支开自己,伏传还是很生气。

我写了那么几张纸回去,问你的身体,问你的肩膀,问你的脚,连你榻上的软枕还中不中用,要不要重新给你捎带两个扈水宫特产的棉花包都问过了,你就给我这么几个字!

把抬头的“继圣吾弟”加一起,也才区区五行!

没问我过年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没问我独自过年是不是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