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第2/5页)

——朝廷收不着税了。

可朝廷的官员多半也是士族,也是隐田的得利者。

所以,哪怕朝廷收不着税,自家得了实惠不就行了?这事道理很简单,却千百年来无法根除。

“齐大监也是一辈子长在深宫,哪里斗得过那鬼成精的阆家。”韩琳忍不住提了一句。

宝公主与阆家争矿坑的事,发生在十多年前,韩琳那时候年纪还小,知道得也不多。

蔺百事捅出来的隐田之事就发生在近年,河阳社与阉党打得风生水起,韩琳也算是在府上谋主身边耳濡目染,知道得非常详细。

“蔺百事才捅了隐田之事,要请钦差去万象查阆家的田册,那边萧家和阆家就把多年庇护的农户释了出来。唬得那几个县的县令连夜上门哀求,这事得徐徐图之,不能一口气放出来。郡府税课司就是萧家的走狗,立马差遣税吏下乡,逼税问课,强收种子牛马,还他娘亲的照着年限倒扣!”

一个自耕农在十年前献田投靠了阆家,他在这十年来,给阆家交了多少租子,朝廷是不管的。

朝廷只管他逃了十年的丁亩税。

现在人被阆家放出来,朝廷就逼着他马上把过去十年未交的丁亩税,全部补齐!

大部分平民百姓都是勉强活下来,能有三五个月的余粮都是富户了,哪可能存得下十年丁亩税?

这波被释出来的农户都被逼得走投无路。按照后赵律法,欠税少的被罚苦役,欠税多的直接被收监,要发配烟瘴之地。稍有推搡喧哗,马上被扣上暴力抗税的罪名,斩立决。

老百姓并不知道大地主和朝廷的课税司是一伙的,也不知道课税司就是故意要逼反他们。

他们只知道朝廷不让他们投靠大地主,就是为了从他们身上拼命搜刮征税,榨取民脂民膏,曾经保护他们的大地主也被朝廷逼得没办法,只能把他们放出来当自耕农,独自面对朝廷的盘剥。

税是真的交不起,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指望了。

没办法了,造反吧。

于是,原本还算平静的南面开始闹贼了。

这不是天灾,是妥妥的人祸,是大世家一手策划出来的官逼民反。

谢青鹤与韩琳谈论此事时都很冷静,口吻中没有一丝情绪。反倒是一直在旁边听着的伏传叹了口气。不管是皇室,阉党,还是世家,眼里都只有权力与利益,没有任何人把认认真真耕种着土地,纺织着布匹,艰难踏实生活着的平民当一回事。

世家用百姓做筹码,对皇室与阉党反戈一击。朝廷吃了个哑巴亏,又对世家疯狂报复。

……那些死在逼税之中的百姓呢?

那些操起菜刀锄头,不得不去杀人反抗的百姓呢?

落在史书之上,就是轻飘飘的一个字,贼。

谢青鹤与伏传对这段公案了解得比较清楚,是因为后赵灭亡之后,后世史书有记载。

韩琳则是这个时代顶级豪门的继承人,了解各方面势力的渠道比较多,情报清晰,且有很好的谋主老师为他分析讲解。

三人就在京城贫民区的小院静室里,将朝廷之上的局势挑拣分析了一遍,都沉默了下来。

不管朝堂上辩论争吵,说得如何为国为民、慷慨激昂。这就是皇室与世家的斗争,将平民百姓充作筹码、无辜祭天。

短暂的沉默之后,谢青鹤望向韩琳,问道:“你这一生就这么随波逐流,忠于血脉身份,做一条阉党的走狗?一柄党争的兵刃?你可知无论忠于阉党或是河阳党,皆于国无益、于民无用?”

韩琳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这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他是粱安侯府世子,出身就注定了立场。

“瓦郎,你或许是太看得起我了。”韩琳自嘲一笑,躬身施礼,“再谢当日救命之恩。”

见韩琳转身要走,伏传请示道:“大师兄?”

谢青鹤点点头:“给他吧。”

伏传掀帘子追了出去,说道:“你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

韩琳以为又有灵药相赠,马上露出笑容。

南下去剿贼,说不得会不会遇上意外。若有瓦郎的灵药随身,不啻于多出几条性命。

哪晓得伏传没有去开柜子,反而在书案前坐下,刷刷刷奋笔疾书。

韩琳不明所以,走过去看了一眼:“这是什么,药方子……么。”

刚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药方,而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内练呼吸法。

韩琳身上曾掉出来寒江剑派的外门剑令,又有极其高明的相术传承,当然不会没来历。伏传已经入道,他一眼就能看出伏传的不凡,这会儿伏传又给他写内练术,他激动得嘴唇都不自觉地颤动。

“这可是……可是……”韩琳小声嘀咕,“我老师曾说我天资不足……”

伏传刷刷写字,安慰他:“天资不足有天资不足的修法。”转念又忍不住说,“我师哥问你往后的打算,你是真的不曾想过,还是不想跟他谈?”

分明是伏传看着仙气逼人,韩琳在他身边反而没什么压力,随口说道:“我岂不知两边都不是好人?可没了河阳党人,还有山阳党人,没了齐大监,还有刘大监。就说我们家,我爹虽帮着齐大监暗杀河阳党人,我们羌州老家还有许多隐田隐户呢。”

“哪来那么多隐田隐户?窃天子之权,课繁苛之税,逼得民不聊生,自然会来投奔。”

“齐大监若是想在羌州查隐田,我爹能跟他一起搅合?别说杀一个儿子,几十个儿子都死光了,也阻止不了我爹去跟河阳党人联手。”

“天底下的事都这德性,百年前如此,千年前如此,百年后如此,千年后亦如此。”

“我韩琳算个什么东西?不随波逐流,还能逆势而为么?”

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道理。

皇帝要倚靠士族统治天下百姓,士族就会为了自身利益窃国扰民,死循环。

韩琳觉得自己破不开这个循环,也没有力量去与所有人抗争,反正他是人上之人,被欺辱牺牲的老百姓是很可怜,也就是可怜一下而已,不耽误他带着精兵悍卒去砍杀曾经是可怜老百姓的叛贼。

伏传听他发了一通牢骚,将写好的《大折不弯》心法交给他,说:“这修法没什么艰涩难懂之处,只在诚心正意,多多修习。若有得道之士从旁协助,对你还有三分好处。”

韩琳瞬间收敛了容色,小心地问道:“你知道我认识‘得道之士’?”

伏传指了指门口,说:“你若没有来历,能随随便便带一位老爷来我这里挨笤帚?”

韩琳居然有些吃惊:“门口那位……是我舅舅的朋友,我……”他根本就不大熟悉。而且,他还真没把那人放在眼里,否则也不敢随口吩咐,叫人去外边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