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大争(4)

素姑回来之后,谢青鹤与伏传就不再讨论出格的话题,简单聊了些日常生活。

伏传的真实年龄不到二岁,他的吃食就不能随便安排,据他所说,他每天都会吃羊乳羹,姜夫人给他安排的也都是软烂的食物。如蒸熟的南瓜山药,剔刺的鱼羹,各色肉糜……素姑认认真真记着,又忍不住插嘴说:“小郎君年幼时也吃这些呢,府上都会做。只是羊乳羹不常备。”

伏传打小就不爱吃人乳,小时候为了续命,只喝乳母挤出来的乳汁,会说话的时候就断了奶。

谢青鹤吩咐说:“去问义叔,养几只奶羊。一时没有,先叫人去纪父家把羊牵来。”

素姑答应一声,又匆匆离开。

伏传情绪一直不大好,谢青鹤安慰他:“叫人去家里牵羊,常夫人知道你有羊乳羹吃,知道我有仔细照顾你,也能稍微放心。”

事情演变到今天的地步,谢青鹤也不好安排。

姜夫人从陈纪手里抢了孩子,就不单纯是谢青鹤“喜不喜欢”“要不要”的问题了。

这里面涉及到陈家嫡庶之间的角力。按照礼法,陈纪是正室嫡出,本应由他来继承本宗家业。如今的局面是陈起掌家,陈起的妻妾儿女住在陈家本宅,陈起来守着陈家的祖坟宗祠。身为嫡子的陈纪则早在陈敷去世之前,就搬到了外边居住。

这样一来,反倒是陈起成了本宗嫡支,陈纪沦落为旁支。

姜夫人身为陈家宗妇,把陈纪的儿子接到本家“扶养”,就有本宗照顾旁支的意味。

陈纪若是不甘愿,礼法上当然也不支持本宗去抢旁支的孩子,可姜夫人与陈纪已经达成了妥协,就代表着陈纪承认庶兄是陈家家主,心甘情愿自认旁支,根本就不单纯是小郎君抢个玩伴的事情。

所以,哪怕知道常夫人伤心,伏传也不高兴,谢青鹤也不能马上把小师弟送回家去。

这件事得慢慢解决。

“过两天,或是明天,后天,我再让人把你的保姆接过来。”谢青鹤说。

伏传摇摇头:“一个就够难缠了。”他说的显然是素姑。

谢青鹤想了想,说:“要么你给常夫人写封信,或是给她捎带一句话?”

两岁的孩子能给父母写信捎话,聪明成这样是不可思议。可伏传既然说,陈纪和常夫人都知道他有宿慧,并不是普通孩子,这事只要办得隐秘一些,也不见得很出格。

只要能让常夫人安心,小师弟不再忧愁,谢青鹤觉得冒些小风险是值得的。

“能忍受我不与普通婴孩一样吃喝拉撒,已经是陈纪的极限了。阿母和舅父都知道我与普通孩子不同,我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惊人,奇怪的事情太多了,陈纪或许就要疯了。”伏传说。

所谓宿慧,所谓前世,在父母与伏传之间,是一层没彻底捅穿的窗户纸。

陈纪希望儿子正常一点。

他心目中的正常与伏传能做到的正常,总有那么一点差异。

比如他拿个拨浪鼓,在伏传面前叮咚叮咚,伏传能有什么反应?跟傻孩子一样咯咯大笑,用没力气的手去够根本拿不起的小鼓?还是流着口水对陈纪啊啊说话?

每回陈纪跑来跟儿子互动,伏传都只是看着他。因年纪太小,伏传也没能力给他捧场。

陈纪觉得自己一腔父爱没洒对地方,简直是个被儿子嘲讽的白痴,渐渐地也就不想努力了。

对于陈纪的不满,伏传也能理解。他做不到陈纪想象中的“正常”,至少,他可以不要展露太多惊人之处——比如不读书就妙语连珠,能掐会算指点众生……也算是维持着勉强的平衡。

写信不行。捎话也不行。陈纪不喜欢有这么个“妖孽”的儿子。

“临走时,我跟她说过,不必担心。”伏传在离家之时,与常夫人谈过一次。

陈纪拿常朝威胁常夫人,要常夫人在弟弟和儿子之间二选一,常夫人非常暴躁焦虑。

伏传也担心常夫人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他突然开口,第一次说了长句子,说话时咬字准确、逻辑清晰,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常夫人的焦虑,才会让姜夫人顺顺利利、兵不刃血地把伏传抱回了陈家。

“她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又担心姜夫人要趁机杀了我。我对她说,我与大师兄本是旧识,大师兄会保护我。又问她,姜夫人为什么要趁机杀我。”伏传说着忍不住摊开双手。

谢青鹤快被他笑死了,他是略忧虑的模样,可是,小胳膊摊开,小儿老成状,太可爱了。

伏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丝毫没注意到大师兄在憋笑,认真说道:“她说,我是孝期出生的孩子,若是不小心‘夭折’了,她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来评理,质问。我就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故事了,我若是孝期出生的‘污点’,庶出的伯父不该好好地养着我,时时刻刻通过我提醒外人,我爹有多不孝顺,活该被祖父厌弃丢了嗣位吗?为什么要杀了我帮我爹抹去污点呢?”

“她好像才转过弯来,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伏传叹了口气,“当娘的都这样么?关心则乱。”

谢青鹤忍不住抱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伏传不大明白突然亲吻是什么意思。

上回穿上草娘的皮囊时,他还对大师兄挺有意思。这辈子大家都这么小,他一点儿想法都没有——这时候才突然有点明白,大师兄当初说“你还是孩子,我和你不可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被亲了额头之后,大师兄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温柔地抱着他。

伏传看着谢青鹤温柔的双眼,也确实没有见到熟悉的热情。他后知后觉地想,就是想亲亲?

伏传年纪小,精神短,吃了碗肉糜就犯困,谢青鹤把他安置在自己的榻上,让他睡觉。

到傍晚时,素姑才带着许多行李包裹回来。谢青鹤怕朝着小师弟睡觉,忙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指示,轻轻拉上房门,与素姑到隔壁屋子说话。

素姑也压低声音,说:“羊牵回来了,拿了羊乳羹的食谱,明天就能吃上。还有隽郎的衣裳、日用,也都封了箱子抬了来。常夫人问,能不能把隽郎的保姆下女送来照顾?这我也做不了主。”

谢青鹤还记得小师弟的意思,说:“我们如今住在阿父的地方,不好随意进人。你让人给常夫人带话,她若是牵心挂念,不如自己来看。”

素姑睁大眼睛:“啊?她……来看?”

“她不能来?”谢青鹤很意外。

素姑有些为难。她知道的事情不少,可她不确定能不能告诉小郎君。想了半天,她说:“那我明天去问问夫人,若是夫人说可以,我就告诉小郎君?”

谢青鹤给她逗乐了。在素姑的心目中,姜夫人还真是脾气和善的定海神针,有求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