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瘟神

次日清晨,鸿胪寺露水正盛。众宾仆正忙着洒扫庭除、洗衣布食。

嘲风一早便候在房门口,瞥到掌固到来,忙道:“掌固,那日见到的红毛人,煞是好玩!如能近观之,也就如愿以偿了。”

掌固没想到来使还有这种看热闹的兴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左思右想,亦想不出如何婉拒,只好硬着头皮道:“天牢那种肮脏之地,怕脏了来使的眼,如来使非去不可,本掌固须去禀告大人。”

说来也巧,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叫骂声,听上去群情汹涌,透过窗牖,嘲风清楚地看到一群农人模样的人拖着几只硕大的龙尸,还有一具白布包裹的人的尸体,正往龙望殿的方向走去,周遭一群武侯在干着急,拽着受惊的坐骑,不断地打转。

嘲风是爱瞧热闹之人,转身就跑下木梯,恰好碰见阿拔在晒行囊,拽着他就往外凑。掌固拦也拦不住,苦恼不已。

嘲风挤进乱糟糟的队伍里,得知众人要去树牢烧死红毛人,暗道大事不妙,遂随着人群前进。人群最终在树牢前停了下来,现场黑压压一片,有五六百人,半数是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猛龙,看起来十分不善。十余名武侯列成一排,横刀出鞘,明晃晃的刀刃一致朝外,阻止农人接近。但这人数与暴民相比,就像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可能覆灭。其中两名武侯的脸上有几处斑斑血迹和乌青,怕是已经挨了农人的拳脚。

蠢蠢欲动的农人欲冲击武侯的防线之时,一阵龙的嘶叫声从北边传来,两百名全副披挂的北山龙轻骑兵列队而来,刀尖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寒光,这是独光庭的部下。他正在操练阵法,突然接到武侯铺的求援,道是田舍郎暴动,要到树牢杀囚,于是赶紧点了两百精锐,飞奔而来。

农人见了军队,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张漆黑肮脏的面孔上钉着一双愤怒的眼瞳,直视来人,气氛无比凝重。

独光庭心里暗暗叫怪,这种场面,此前可从未见过,哪儿冒出来这么多精壮的庄稼汉?他率部行进到武侯一线的前面,举手对队伍喝道:“止!”北山龙队闻声收拢,从奔腾状瞬间石化,两百骑兵抚刀骤停,龙爪再无乱踏一下,令人望之生畏。

其中跑出一人,是亲兵大鹏。风吹袍衫,露出了他双臂的刺青,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阎罗王”。大鹏握着缰绳,口中嗬嗬有声,策龙上前,一双刚毅明眸环顾四周,扬声道:“武侯,可有弟兄受伤?”

见轻骑兵及时赶到,避免了冲突,武侯们大喜过望,心顿时踏实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大声应答:“皮肉外伤,不碍事。”“校尉,这帮王八蛋田舍奴要造反啦!”

离得近的农人闻言,纷纷鼓噪:

“狗军奴!”

“你才是王八生的蛋!”

“嘴巴被粪尿糊了吧!”

武侯们闻言也火冒三丈,双方隔着轻骑兵叫骂起来。

“就是他们这些鸟奴把这个瘟神带回来的!”农人中不知道是谁领头喊了这么一句,气氛顿时如火星落入滚油中,一点即炸。农人们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骑兵们掷去!

双方离得甚近,土石轻易击中了众人,北山龙受惊,不住地跺脚,在原地进进退退地打起转儿来,原本方正的队形开始乱起来。大鹏被甩了一身臭泥,怒火难遏,回首接连下令:“前排拔刀!后排解弓扣弦!”自己则“咣啷”一声拔出佩刀,径直指向前排作势要扔尖石的农人!

“光庭哥!那帮臭不要脸的要乱啦!”

独光庭扯紧缰绳,口中“嘘嘘”两声安抚住坐骑,见下属都横刀出鞘,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阻拦:“全都放下!不许伤害百姓!”紧接着顺手一刀,斩断了头顶一根人脑粗的老藤,“哗啦”一声巨响,老藤连叶带灰地砸下来,底下的农人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躲闪,踉跄着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惊恐之色。

独光庭见镇住场面,遂一提缰绳,胯下北山龙儿轻巧地越过藤木,走到最前去。

“你们谁是领头的!请他出来说话!”独光庭大喝一声,声声震耳。

不多时,一名戴着青斗笠的青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没等他开口,独光庭厉声道:

“田舍奴!你煽动百姓,围困官兵,又要劫囚,依大唐律令条条死罪!你还不束手就擒?难道要造反吗?”

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莫要只看现场,不问来由!你且看看这些犁田的龙,都是怎么死的。”说罢他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农人推来一辆板车,车上的龙尸瞠目吐舌、死状凄惨,面门扭曲苍白,身上却无任何刀枪之伤,着实诡异。

沉默片刻后,青年抬头大声道:“这是第一条,打从你个狗军奴带回那个红毛人起,也不知道咋的,我们屯里一天要死上好几只耕作的龙,天天如此!这耕龙就是我们农家半条命!你凭着良心说说,这只红毛留得留不得?!”

大鹏听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哥!这厮瞎扯,一事归一事,这些人分明就是寻机造反,杀几个就消停了!”

“闭嘴!”

独光庭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也深知此时不宜激起民愤,转头对青年道:“田舍郎!这红毛是崔特进、达奚仆射的要犯,身上绑着好几个事儿!我部驻扎城外,不清楚这耕龙的死因,能不能请诸位先退回城外去,尔等几人留在邸店,待我面禀崔特进与大将军后,再请大人为诸位做主。”

青年闻言,犹豫片刻,哈哈一笑,厉声道:“狗官!我等自第一次事发,就报了武侯铺的狗奴,可数日都没回应,昨日我屯几个妇人又去报,拒而不理也就罢了,还动手调戏她们!昨夜一妇人不堪侮辱上吊自杀!如今若非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们当差的能这般好说话?”他身旁的农人们不由得大声附和,群情沸腾。

事已至万分危急之时,独光庭双目圆瞪,怒吼道:“贼田舍奴!莫要再煽动无知百姓!本校尉告诉你,方才所言,是尔等唯一正道,如再不从命,休怪——”

话未说完,人群中忽闻一声喊:“官兵要杀人啦!”沸腾的敌意与愤怒瞬间漫过了临界点,前排农人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武侯挥刀便挡,场面登时失控!

忽听殿上一声虎吼:“胡闹!”

吼声如怒龙出海,分上下两道,往上贯彻树梢,往下直抵地面。话音未落,一把加厚的精绝陌刀从天而降,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牛油,挟着血腥气,“笃”的一声直挺挺地钉入地面。震得众农人血气翻涌,止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