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非你族类

香囊城,鸿胪寺。

月光清冷,如流水一般,穿过窗牖静静地泻在房间里。

待到子时,嘲风唤猫瓦请涅子到房内相谈。涅子以为嘲风又要开解她,有些无奈地整装而至。

房内低案旁,嘲风百无聊赖地转动着一个小酒坛,桌上有两只海碗,几碟下酒菜:呛石蟹、咸八目鳗段、咸白果。一见涅子进来,他拍开泥封,笑着一摆手:“大巫师,请坐。”

“公子这是弄什么玄虚?”

“找你喝酒而已。”嘲风斟满了两只碗,也不看她,端起自己的那碗饮起来,“这唐人的松花酒,味道香醇,你也来试试。”

涅子见他装作一脸满不在乎,知道一定有事。她便依他的性子,拉开坐榻坐下,端碗便饮。一时饮得快了,酒浆漫过喉管,呛得她轻咳起来,嘲风哈哈一笑,信手又替她斟满。

嘲风瞥了涅子一眼,这几日,她忧心忡忡,双颊微陷,竟比旅程时更加憔悴了。

两人就着小菜各饮各的,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还是嘲风先开了口。

“涅子,唐人骠骑抓到的红毛人,我们原本是相识的。”

涅子在抓捕现场就看出兄妹二人的神色不对,但不好追问,如今嘲风和盘托出,她心里一紧,似乎意识到什么,面上只冷淡地点了点头。

“我看公子当时差点出手相救,便知有蹊跷。今日农人闹事,想必也和贵友有关。”

想必是阿拔禀报的,嘲风暗忖,闷闷地干了一碗,扔几枚咸白果进嘴里,片刻才道:“是的,唐人很快便要处死他。若是放任不管,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吧?”

涅子愣了半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你要劫囚?”

嘲风直直地盯着涅子。“他本不是囚,和我一样,只是寻常人。只不过,我被你搭救,他被唐人捉拿。时也运也,总是无常,就这样落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他自个儿说完,突然想起葵,他和葵,何尝不是如此?

是这个理儿,涅子暗忖,自己若生在寻常人家,又何须背负这些国仇家恨呢?但直觉告诉自己,嘲风这种行为是注定要失败的。“可是,你——”

“涅子!”嘲风打断了她,“你莫要再问,我感激你搭救我们兄妹俩,但此事凶险,我不想耽误你求得救兵、救回家人、复兴部落的大事。”他举起手中碗,提高了音量,“干了这碗酒,我们此后生死富贵,各安天命,明天我就拜别寺卿,离城而去,至于我怎么救人,你就别管别问了。”

涅子“砰”地放下酒碗,神情阴沉。

“我们临行前,你口中的‘义’字呢?”

嘲风瞪了她半天,又耷拉着肩膀,变成低头喝闷酒的模样,过了许久,他缓缓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隐瞒,我非你族类,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从明日而来。此友,我一定得救,你有你的家国,我亦有我的,我想着有朝一日,得以还乡,这并不过分吧……”

涅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几欲站起,暗骂自己粗心,竟忘了有此种可能性,如今想起相救时嘲风的那身衣裳,那些机关铁器,猫瓦的肤色,可是这世间所有?原本以为来人是东土异国人士,谁知还能“从明日而来”,这世界真是乱了套了。

那射摩预言亦没有详解,只道是要救这金男雪女,可明明已经救了他们,部落为何又遭血洗?如今,唐人是借兵的唯一希望,这兄妹俩竟要在这紧要关头去劫囚?这其中的因缘、关联,教涅子伤透了脑筋。无比凝重的沉默席卷了这小小的树屋。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口气却是和缓了下来:“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此种大事须从长计议。”话一出口,涅子自己都觉得可笑,据阿拔所报,那红毛人分明是这两日便要被处死,自己还痴想着借兵和救人的两全之法。

“我说过了,”嘲风冷然道,“此事你不要插手,如果有坏的结果,你不知情才能把它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言毕,他深深作了一揖,“先蒙你搭救,后叨扰甚久,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当补报!就此别过吧。”

嘲风没有给涅子争辩的机会,挥手道:“妹,送客!”

“是。”

猫瓦送涅子出了房间,见她眼中闪烁着泪花,她一向紧闭的心起了波澜,全是淡淡的惋惜和哀伤。

屋里嘲风的脸色也不好看,对猫瓦沉声道:“关门。”他双眉紧蹙,缓缓道,“史高是非救不可。大将军演的这出戏,肯定是想将史高掌握在自己手里,若盘问早早结束,他恐怕连命悬一线的机会都没有。”想到这里,他不觉苦笑,“史高,我当尽力,你也自求多福吧。”

“涅子会祝由术,能帮上大忙的。”猫瓦总觉得将突厥人推开,有些可惜。

“与唐人为敌,那谁又能帮她复国?”嘲风反问道,话里的正气,压得人有些难以喘气。

猫瓦一时语塞,垂手静立在一旁,白皙光洁的手捏着衣角,心里大大不服,一将功成万骨枯,牺牲一个小小的突厥部落,有什么大不了的?她面上却笑道:“好,那你有什么本事从这些如狼似虎的人手中救回你的史高?”

嘲风只是笑了笑,劫囚这种无比凶险之事,让他竟然兴奋得全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