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4号公路(第4/10页)

天色暗下来了,高原的阳光消褪得像响尾蛇一样迅速,那日渐浓重的夜幕加重了她内心的忧郁。

“还等什么?胆小鬼!”红头发亚当朝窗外吐了口唾沫。

“你先,674号公路。”外乡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674号?”亚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轰鸣的引擎声中,他撕破喉咙喊道:“那是条死路!”

外乡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着。

红头发亚当把口香糖狠狠拍在后视镜上:“娘的,老子奉陪!”

保时捷像一条腥红的火舌喷了出去,卷起铺天盖地的尘土,空气里充斥着汽油味和焦糊的橡胶味。灰白色的宾利沉吼一声,轮胎发出惨烈的嘶鸣,震得地面簌簌发抖。德·丽尔夫人上身猛地撞在椅背上,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的喉咙里嘣出一个尖细的声音。你还是小姑娘吗?她不禁有点懊恼了。其实没有人能听到这个声音,高达150分贝的噪音早已堵塞了所有人的耳孔。

世界在顷刻间变得模糊,窗外三角叶杨嗖嗖飞过,此刻它们的影子紧密得就像自行车胎旋转的钢丝。颠簸与喧嚣中她终于明白许多问题:为什么不装转速表,为什么不装GPS,为什么不装车控电脑……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如此清晰,因为你的眼睛根本来不及关注这些,甚至一眨眼一侧目都可以让汽车瞬间失控。对手车尾甩下的尘雾迷离了你的双眼,层出不穷的弯道步步紧逼,你甚至来不及喘息,你所要做的便是紧盯路面。路面就像一条暴戾恣睢的蟒蛇,它不停地扭动着身躯,时不时回头射出冷嗖嗖的毒信子:一个高坎,一个水坑,或者干脆一个悬崖。

德·丽尔夫人的手指深深陷进座椅,胸口被安全带勒得生疼,她心有余悸地从窗外收回视线,垂落到她的车手身上。他在想什么?也许此刻,只有这个还有一丝生疏感的年轻人才能带给她些许平静。

前面的车尾灯陡然亮了,现在是黑夜。加利福尼亚州的黑夜浓得像墨汁,它很贪婪,很饥饿,好像正在发出咕噜咕噜蠕动声的胃。那灼目的血红车灯突然模糊了,不,是变大了。疲惫的对手放慢了车速。他害怕了?外乡人挤挤干涩的眼球,腹底涌出一个带胃酸味的咆哮:来吧!

前方的车突然出现异动,一个女孩的尖叫刺破夜空,外乡人面色陡然变得凝重。他想起保时捷上还有一个妖艳的女孩,那种不谙世事却强为世故的孩子,她不应在车上。千万不要迷恋一个车手,速度是这个世界最不可靠的东西,它就像吗啡,把你抛入高空,当你重回大地时,才发现,一切已经碎了。

他恍惚看见了红头发亚当的操作:松开刹车踏板,入弯的一瞬,左晃方向盘,车头一沉,再闪电般地大幅右转方向盘,保时捷整个车身横着滑过去,轮胎啃食着砂石地面,尖锐的刹车声穿刺着耳膜,泥砂四溅。

漂亮的操纵!

“不要相信漂移。”外乡人想起父亲的忠告,“弯角是为抓地跑法而准备的,漂移永远比抓地跑法更慢。”

“坐稳了。”外乡人说。

德·丽尔夫人纤细的脖子猛地倒向外乡人的肩膀,所有的禁忌与矜持都在一刹那崩溃,有个魔鬼般的声音说:让车和人一起摇滚吧。尖叫声像洪水决堤而出,撕心裂肺,吞没一切。她很久没有这么吼过了。

“弯道已经过了。”外乡人冷静地说。

她汗涔涔地坐正身子,双腮火辣。真羞耻,她看到了玻璃上的自己。

“前面那辆车呢?”她问。

“在后面。”

红头亚当发怒不可遏地把脚跺在转速表上:“平生第一次被人超了弯!混蛋!”

他的女朋友无力安抚他的愤怒,她被颠了个七荤八素,保时捷豪华的车厢被她吐得面目全非。

他左右扳动方向盘,却发现前面的宾利忽左忽右,亲密地堵在他面前,两条车轨缠绵得不可开交,他无法超车。

“大爷踢你屁股!”红头发亚当咆哮道。回头一看他有气无力的女朋友,又无奈地松开油门踏板上的脚。他焦灼地瞥了眼窗外,前车的尾灯光柱正好扫过这一片天空,他的瞳孔突了出来。“那是什么?”红头发惊恐的声音迅速被深不可测的夜空吞没了。

仿佛一种冥冥的响应,前面宾利的前轮突然抱死,在路面硬生生的犁出两道深沟。德·丽尔夫人觉得自己似要飞出挡风玻璃,却又被安全带扯了回来。“发生了什么?”她问。

回答她的是一声巨响,她看得真真切切,正前方摔下一个庞然大物,把路面撞出一个大窟窿,金属零件四处飞溅,其中一个把宾利的挡风玻璃砸出一朵拳头大雪花。

从天而降的是那辆色彩艳丽的保时捷,它的车前灯依旧忠实的工作着,斜射着漆黑的天空。车尾则摔了个稀巴烂,前轮兀自在半截斜支着的断轴上旋转着。

外乡人从残骸中拖出血肉模糊的红头发,把哭兮兮的他塞进宾利的车尾箱。

“她死了她死了!”红头发亚当张牙舞爪地要与外乡人拼命,但他很快被轻易地制服了。外乡人检查了保时捷,那个女孩的胸腔破了个大洞,血液泛着泡泡涌出来,人已经没气了。

外乡人怔怔地木立良久。他想起三岔口老酒鬼的忠告,不禁问自己,那种不可一世的自信、争勇斗狠的张狂是否来得正常?我还可以继续前进吗?或者我还可以掉转车头?但是车后的景象让他凄然一笑,尾灯所指示的方向分明是黑黢黢的深渊,后轮胎甚至是悬空的。

“啊,那里!”德·丽尔夫人颤抖地伸出手臂。外乡人顺着她的手臂望去,一个黑影正好路过保时捷前车灯的光柱,那是一辆漆黑如墨的双座跑车,它在窄小的光柱里转瞬即逝,但它的红色尾灯依旧留在夜色中,一明一灭。外乡人明白了什么,迅速登车启动引擎,向那辆幽灵般的车追去。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外乡人记得很清楚,卫星地图上显示674号公路只有区区170英里长,但是“宾利”却以时速100英里行驶了整整一晚,火花不停地从引擎盖边上蹦出来,火花塞扑扑扑的吭哧着。很多次他几乎已经被黑色跑车甩掉了,但不久,那红色的尾灯又及时亮起,像是暮色里的飘飘渺渺的亚历山大灯塔。天微微亮时,它又隐没在了晨光之中。

它就像是一个怪梦,消褪得无影无踪,让清醒过来的他禁不住怀疑那是不是幻觉。宾利跌跌撞撞地回到卡里寇镇,他的引擎爆掉了六个汽缸,引擎盖已经灼红了,烫得可以点燃香烟。外乡人怔怔地坐在驾驶椅上,沉浸在他的迷惘之中。红头发在拼命地踢车尾厢,外乡人却浑然不觉。突然,他从凝固的思考中苏醒,扭头轻吻了下女人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