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尔-阿纳吉斯特:零

花点儿时间讲讲现在,然后我再继续讲过去。

在一片炙热的、浓烟滚滚的阴影里,承受着难忍的巨大压力,在一块无名之地,我睁开眼睛。我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

从岩石中,又有一名我的同类推开阻碍现身。她的脸棱角分明,很酷,是最高傲、最时尚的那种雕像理想中的模样。她已经丢掉其他面貌特征,但保留了最初那种苍白的肤色;经过数万年的时间,我才终于注意到这一点。所有这些回忆,让我变得有些怀旧了。

出于这份怀旧感,我出声招呼她:“婕娃。”

她的身体微微一动,已经很接近我们同类的表示……认出某人的表情吗?还是吃惊?我们曾经是同胞兄妹。朋友。那之后,又曾是对手,敌人,陌路人,传奇人物。最近,是谨慎的盟友。我发现自己在回味我们曾经扮演过的部分角色,但并非全部。我已经忘记了全貌,她也一样。

她说:“那个,是我以前的名字吗?”

“很接近。”

“唔,那么你以前叫……什么来着?”

“豪瓦。”

“啊。果然。”

“名字,你更喜欢安提莫尼?”

又一次轻微动作,相当于耸肩:“我无所谓。”

我心里想,我也一样。但那是谎言。如果不是记起了自己从前的名字,我绝不会告诉你“霍亚”这个相似的新名字。但我是在走神了。

我说:“她已经决心促成那个变化。”

婕娃,安提莫尼,不管她现在是谁,是什么人,回答。“我发现了。”她停顿一下,“你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吗?”

这是个蠢问题。我们所有人都后悔那天做过的事,用不同的方式,出于不同的原因。但我说:“不后悔。”

我以为她会发表些评论,但估计事到如今,她也已经无话可说。她发出些细微的声音,安顿到岩石里,让自己舒服起来。她是要跟我一起在这里等。我很高兴。有些事,如果不用孤身面对,会更容易一些。

有些事,埃勒巴斯特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关于他自己的。

我知道这些事情,因为我研究过他;他毕竟也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但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要对每一位弟子讲述自己成长路上的每一番坎坷。那有什么意义?我们没有人能一夜成才。即便是被你们的社会背叛,也要经历不同阶段。人被推离逆来顺受的处境,首先要发现自己的不同,然后要经历伪善,承受难言难忍的凌虐。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混乱——抛弃此前自以为无可置疑的真理。让自己沉浸于新的真相里。然后就是需要做出一次决断。

有些人会接受命运。忍气吞声,忘掉真相,拥抱谎言——因为他们认定,自己反正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如果整个社会都这样苟且偷生,那么,这当然也算是罪有应得吧?即便他们本不应该如此受难,反抗也太痛苦,太艰难。顺应环境,至少能得到某种程度的安宁。尽管短暂。

另一条路就是提出不可能达到的目标。这样做是不对的,他们窃窃私语,哭泣,呼号;他们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他们绝非低人一等。他们不应该被如何对待。这样一来,就是这社会必须改变。这样,最终也能实现和平,但首先,要爆发冲突。

最终走到这一步的人,全都会走错那么一两步。

埃勒巴斯特年轻时,曾是个轻薄多情的男子。噢,即便当时,他也心怀愤恨;他当然是这样。如果受到不公平待遇,就连孩子都会察觉到的。但暂时,他选择了配合的态度。

他遇见一个男人,一名学者,在支点学院派他出去执行任务的中途。埃勒巴斯特的动机就是好色;那个学者很帅,面对埃勒巴斯特的调情,表现出了极为动人的娇羞之态。如果不是那位学者当时正忙于发掘一批古老的藏经处,这故事就没有更多可讲的了。埃勒巴斯特会爱上他,然后离开他,也许带点儿遗憾,更可能的结果是和平分手。

但事实上,那位学者向埃勒巴斯特展示了他的发现。埃勒巴斯特曾经告诉你,最早版本的《石经》并非仅有三板。此外,当前流传的第三板经文,也是桑泽人重写过的。事实上,桑泽人只是最新的篡改者;在此之前,它已经被多次重写。要知道,最早的第三板写的是锡尔-阿纳吉斯特,以及月亮被遗失的过程。这份知识,出于多种原因,在随后的千万年里被多次认定为不可接受。没有人真的愿意面对现实,承认这世界残酷现实的起因,是某些傲慢自大的人,想要奴役这颗该死的行星。而且没有人愿意接受,解决一切麻烦的办法,就是简单地让原基人活下去,茁壮成长,并且做他们天生擅长的事。

对埃勒巴斯特来说,那座藏经库里的知识过于震撼。他逃了。他无法承受那些,无法面对这些惨剧真实发生的事实。无法接受他自己曾是被凌虐者的后代;而先辈的祖先同样也是被虐待的族群;无法接受有些人只能被强制奴役,否则他所知的世界就无法运行。当时,他看不到这个恶性循环终结的可能,没有办法要求这社会实现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于是他崩溃了,他逃走了。

他的守护者当然找到了他,距离他应该待的地方三个方镇,埃勒巴斯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的手骨没有被折断——他们对待埃勒巴斯特这样的高戒位原基人,有其他方法——守护者莱瑟特带他去了一家酒馆,请他喝酒。埃勒巴斯特的泪水滴在酒杯里,对她承认自己无法接受这世界的现状。他曾努力服从,曾想吞下谎言,但这一切都是邪恶的。

莱瑟特抚慰了他,带他回到支点学院,他们给了埃勒巴斯特一年时间恢复。再次接受为他这类人创制的规则体系和角色。我相信,他在那一年过得很满足;反正,安提莫尼相信是这样,而她就是那段时期最了解他的人。他安顿下来,做了别人预期他要做的事,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甚至自告奋勇充当高戒位年轻人的教导员。但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做这件事,因为守护者们已经决定,埃勒巴斯特的逃走行为必须受到惩罚。当他遇见并爱上一位更年长的,名叫赫西奥奈特的十戒高手时——

我早就跟你说过,对高戒位原基人,他们有其他方法的。

以前,我也曾逃避。在某种意义上。

时间是我们从克伦莉的谐调任务返回之后的第一天,我已经改头换面。当我透过那扇小窗看到外面紫光下的花园,不再觉得它美丽。那些白色星形小花的闪烁只会让我想起:这是某些基因工程师的工作成果,把它们接入城市能量网络,让它们得以消耗些许能量,如此运行。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来实现闪烁效果吗?我看到周围建筑上优雅的藤蔓,就知道在某个地方,有生物魔法师在精心计算,从如此美丽的生物身上,可以收获多少拉莫太单位的魔法。生命在锡尔-阿纳吉斯特是神圣的——神圣,诱人,而且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