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在末日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是伊松。可还记得?就是那个死了儿子的女人。

你是个原基人,过去十年一直住在特雷诺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只有三个人了解你的真实身份,而且其中两个是你生的。

好吧,到现在,有个知情人已经不在人世。

过去十年,你过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你从别处来到特雷诺;村里人并不真正在乎你来自哪里,为何而来。因为你显然受过良好教育,你成了本地童园里的老师,负责教十到十三岁的孩子。你不是最好的老师,也不是最差的;孩子们离校之后就会把你忘掉,但又能学到些什么。镇上的屠夫知道你的名字,很可能因为他喜欢和你调情。面包师不知道你的姓名,因为你很安静,也因为他跟镇上其他人一样,只把你看作杰嘎的妻子。杰嘎是个土生土长的特雷诺人,一名石匠,属于抗灾者职阶。所有人都认识并且爱戴他,这份好感也延伸到你身上。在你俩的共同生活画面上,他是前景,你是背景。你喜欢这样的安排。

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现在一个已死,另一个失踪。也许她也死了。你有一天从工作的地方回到家,发现生活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房子是空的,过于安静,小男孩小小的身体沾满血迹,伤痕遍体,就在穴屋地板上。

然后你……懵了。你并不想这样。这就是太过分,是吧?太过分。你曾经历过很多,你的意志力很强,但即便是你,承受力也还是有限。

两天过去了,才有人来找你。

那两天,你一直在房子里,守着死去的儿子。你曾站起身,上过厕所,还从冷存窖拿过些东西吃,喝掉了水管里滴出的最后一点儿水。这些事情你不用动脑,呆板地去做就好。做完之后,你就回到小仔身旁。

(某次起身时,你给他拿来一条毯子。把他盖起来,直到血肉模糊的下巴。是习惯。蒸汽管已经不再摇动;房间里很冷。他可能会染病。)

第二天晚些时候。有人敲响房子的前门。你没动,没去应门。这件事会要求你动脑、去想来人是谁,该不该让他们进来。想到这些事,还会让你想起毯子下面你儿子的尸体,你为什么要去想呢?于是你无视敲门声。

有人捶响前厅窗户,很固执。你依然无视。

最后,有人敲碎了房子后门的玻璃。你听到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那儿一侧是小仔的房间,另一侧的房间属于奈松,你的女儿。

(奈松,你的女儿。)

脚步声到客厅门口停下:“伊松?”

你认得这个声音。年轻,男性。熟悉,带着一份熟悉的关切。是勒拿,玛肯巴家的男孩,就住在同一条街上,他离家数年,回来以后成了大夫。他已经不再是男孩,有好几年了,于是你再次提醒自己,要开始把他想成男人。

唔,想。小心,你不该去想,你要停止思考才行。

他深吸一口气,你的皮肤能感应到他的恐惧,当他步步靠近,足以看到小仔。值得一提的是,他没有喊叫。也没有碰你,尽管他移动到小仔身体的另一边,凝视着你。是想看出你的内心活动吗?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然后,他把毯子掀开,细看小仔的身体。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他把毯子重新盖好,这一次,盖上了你儿子的脸。

“他不喜欢这样。”你说。这是你两天来第一次说话,感觉有点儿怪异。“他怕黑。”

一阵沉默后,勒拿把毯子向下拉,露出小仔的眼睛。

“谢谢。”你说。

勒拿点头:“你睡过觉吗?”

“没有。”

于是勒拿绕过尸体,扶起你的手臂,拉你站起来。他态度温柔,但两手又很坚定,最开始你不肯动弹时,他也没有放弃。只是更用力,不屈不挠,直到你不得不站起,或者就只能倒地。他只给了那么一点点选择空间。你站起来。他用同样温柔又坚定的态度,引领你走向前门。“你可以到我家休息。”他说。

你不愿思考,所以没有反驳说,自己的床就很好,谢了,不必。你也没有宣称自己没事,不需要他的帮助,这并非实情。他带你到外面,沿街前行,始终扶着你的胳膊。外面街上聚集了一些其他人。有几个向你俩靠近,对勒拿说了些什么,他随即回答;你什么都没听清。他们的谈话声只是模糊的声响,你的头脑不肯解读。勒拿替你回答询问,如果你能让自己在意的话,你会为此感谢他。

他带你到了他家,这里弥漫着草药、化学物品和书籍的味道,他让你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盖好被褥,床上趴着一只肥硕的灰猫。猫让开足够的空间给你躺下,到你安静下来之后,就倚靠在你身旁。你本来可以从这件事上得到安慰,假如这份温暖和重量没能让你想起小仔,他平常在你身边睡觉时的样子。

是过去睡觉时的样子。不,改变时态也需要思考的。

平常睡觉时。

“睡吧。”勒拿说,当时很容易服从。

你睡了很久,其间一度醒来。勒拿在床边放了一托盘食物:清汤、水果片,还有一杯茶,早就凉到室温。你吃喝完毕,然后去了洗手间。便池无法冲水。旁边有个小桶里装满了水,一定是勒拿为了冲厕所准备的。你略想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到思维的重负,不得不挣扎,挣扎,挣扎着想要停留在温暖的死寂里,拒绝思考。你往便池里倒了些水,盖上马桶盖,回到床上躺倒。

睡梦里,你回到了那个房间,杰嘎正在做那件事。他和小仔都是你上次见到的模样:杰嘎在欢笑,抱小仔坐在一侧膝盖上,跟他玩“地震”游戏,男孩咯咯笑,随着他膝盖震颤的节律拍手,扭动两臂保持平衡。随后杰嘎突然止住笑声,站起来,把小仔丢在地板上,开始踢打他。你知道当时的场景肯定不是这样。你看到了杰嘎拳头留下的印迹,四条平行的青紫印,遍及小仔的腹部和脸部。梦里的杰嘎是用脚踢,因为梦境它不合逻辑。

小仔还在继续笑,还在挥舞双臂,就像父亲还在跟他做游戏,即便在他满脸是血的时候。

你尖叫着醒来,叫声减弱成了啜泣,但你停不下来。勒拿进来,想说些什么,想拥抱你,但最终他叫你喝下一杯很难闻的浓茶。你又一次昏睡。

“遥远的北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勒拿告诉你。

你坐在床沿上。他坐对面的椅子。你正在喝更多苦涩的茶;你的头比宿醉时更痛。现在并非夜间,但这个房间很暗。勒拿只点了一半的灯。你头一次察觉空气中的那股子怪味,跟油灯的烟味区别不大:硫黄味,刺鼻,辛辣。这股味一整天都在,越来越严重。勒拿在外面时,气味最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