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达玛亚,冬日往昔

稻草那么暖,达玛亚不想从里面钻出来。跟一条毯子似的,她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中想着;就像太婆以前用军装布料给她缝的毯子。很多年之前,老人还在世的时候。太婆为布雷瓦的民兵当缝衣工期间,把修补旧军装余下的布头都存了起来。她给达玛亚做的毯子色彩斑驳,整体偏暗,海军的深蓝色、陆军的暗褐色,还有各种灰色和绿色布条,组成弯曲的彩带,像一列行进的士兵,但这是太婆亲手做的,所以达玛亚不在乎它难看。那条毯子闻起来总是发甜,色泽灰暗,还带一点儿霉味,所以很容易把稻草想象成它——稻草有露水味、干粪臭味,但也有一份类似水果的菌香。那条毯子本身还在达玛亚的房间里,在她离开的那张床上。这之后,她再也没睡过那张床。

现在,她能听见稻草堆外面的对话声:妈妈和某个陌生人,边谈话边靠近。谷仓门被打开,有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和嘎吱声,然后他们进门。随后是关门的声响。之后妈妈提高嗓门儿叫起来:“达玛达玛?”

达玛亚蜷缩得更紧一些,咬紧牙关。她痛恨这个愚蠢的别名。她痛恨妈妈说这个名字的语调,那么轻浮甜腻,就像这名字真的在表达亲密,而不是一个谎言。

见达玛亚不回答,妈妈说:“她不可能从这里出去的。我丈夫亲自检查过谷仓所有的锁。”

“可是,她这类人是不会被锁头挡住的。”那声音是个男人,不是她父亲,也不是哥哥或者社群头领,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这男人声音低沉,口音是她从没听到过的:听起来尖厉沉重,“喔”和“啊”音拖得特别长,词头词尾咬得很准。听起来很精明。他走路时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女孩怀疑他是否带了一大串钥匙。还是衣兜里装了很多钱?她听说在世界的某些地方,人们是用金属钱币的。

想到钥匙和钱币,让达玛亚更加畏缩起来,因为她当然听童园里的孩子们说过,在远方那些斜切石料建造的城市里,有专门卖小孩的市场。这世界上,并非所有地方都像北中纬地区一样文明。她当时还嘲笑这些传言,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里,”那男人的声音说,现在距离已经不远,“这是新鲜粪便吧,我觉得。”

妈妈发出厌弃的声音。达玛亚羞得脸上发烧,意识到他们发现了自己当成厕所使用的角落。那里味道很难闻,虽然她每次都丢些稻草覆盖一下。“像个畜生一样蹲地上就拉,我可不是这样教她的。”

“这里面有厕所吗?”买小孩的人问,带着一份出于礼貌的好奇,“你们有没有给她便桶用呢?”

妈妈无言以对,静默在持续,达玛亚很迟钝地意识到:那人客气的询问,实际上也是在责备妈妈。这不是达玛亚习惯见到的责备。那人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污言秽语。但妈妈呆站在那里,一脸震惊,就像那人说完之后又扇了她一记耳光。

达玛亚感到想笑,气息已经从喉咙里上涌,她马上把拳头塞进嘴里,以免让自己发声。他们会听见达玛亚因为妈妈丢了脸哈哈大笑,然后买小孩的人就会知道她有多差劲。这算坏事吗?也许这样一来,她的父母出卖她时,就会拿到更少的钱。这想法几乎让她把笑声释放出来,因为达玛亚恨她的父母。她痛恨他们,只要能让他们受罪的事,都会让她开心。

然后她咬住自己的手,很用力,开始恨自己。因为妈妈和爸爸当然得卖掉达玛亚,如果她脑子里只有这种想法。

近处的脚步声。“这儿真冷啊。”那人说。

“要是这里冷得足以结冰,我们当然会把她关在房子里的。”妈妈说。达玛亚又一次险些笑出声,因为她的声音闷闷不乐,像在辩解。

但是,买小孩的人无视母亲。他的脚步声更加靠近,而且它们……很奇怪。达玛亚能够隐知人的脚步声。多数人都不能;他们能隐知更大的事情,地震之类的,但不能隐知脚步声这样轻微的东西。(她几乎是从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但直到最近,才知道这是一种警告。)当她不能直接接触地面时,感知的难度更大,所有信息都要透过谷仓的木板墙,还有把它们钉在一起的钉子来传导——但即便在一层楼上,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能隐知到什么。“嗒嗒”,先是脚步声,然后是它在地层深处的回响。“嗒嗒”“嗒嗒”,但这个买小孩的人,他的脚步声不会传到任何地方,也没有地下深处的回响。达玛亚只能用耳朵听到声音,却无法隐知它们。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现在他正爬上楼梯,到她躲在稻草下面的阁楼上。

“啊,”他到了上面,说道,“这里还暖和一些。”

“达玛达玛!”妈妈现在听起来气急败坏,“你给我下来。”

达玛亚在稻草下面缩得更紧,不肯出声。而买小孩的那个人,他均匀的脚步声更加接近。

“你不必害怕。”他平仄分明的声音在说。更近了。她能感知到此人的话语声引发震动,通过木料传来,深入地底,进入岩层,又反射回来。更近了。“我是来帮你的,壮工的女儿达玛亚。”

这又是一个她痛恨的东西,她的职阶名。她根本就不是强壮有力的类型,妈妈也不是。“壮工”的全部含义,只是说她的女性先祖足够幸运,有资格加入一个社群,但又太普通,得不到更安稳的位置。如果时局艰难,壮工也会被抛弃,跟无社群者一样。她的哥哥查加曾有一次这样对她说,当时是逗她。然后他就傻笑,就像这很可笑似的。就像这不是真的。当然,查加是抗灾者,跟父亲一样。不管时局多艰难,所有的社群都欢迎他们那种人,以应对疾病、饥馑之类的打击。

那人的脚步声停住,就在稻草堆外面。“你不必害怕。”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更温和。妈妈还在地面层,很可能听不到他说的话。“我不会让你妈妈伤害你的。”

达玛亚吸了一口气。

她不傻。这人是买小孩的,买小孩的人会做很可怕的事。但因为他毕竟说了这些话,也因为达玛亚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一肚子怨气的日子,她放松了身体。推开温暖又松软的稻草,达玛亚坐了起来,视线透过卷曲的头发和肮脏的稻草窥视来人。

他的样子跟嗓音一样怪异,肯定不是佩雷拉村附近地方的人。他的皮肤几乎纯白,惨白如纸;如果阳光太强,他的身体一定会冒烟卷曲吧。他有长而平整的直发,加上肤色,本应该能表明他是极地人,尽管那发色(浓重的深黑,像古老火山口附近的黑色土壤)又不像极地人。而且他块头很大,比父亲更高,肩膀也更宽。但是,父亲宽大的肩膀下面,是宽厚的胸膛和鼓起的肚腹,这个人的身体却像在收缩。陌生人整个显得精壮又强干。让人无法判定他属于哪个人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