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婆舍那(第2/4页)

“Z?哦,我想起来了,可爱的小物理学家。咱们恐怕有十几年没见了吧?你还是天天在梦中?”L笑着问。

“嗯。第一次去还是你带着我呢!你呢?最近有什么美妙的人生给我讲讲。”

“我已经好几年没碰那玩意儿了!戒了!”

“戒了?这还能戒掉?”Z大吃一惊,他压根儿没想过内观舱有什么不好,更从来没有考虑过没有内观舱的生活,那种节奏缓慢、平淡无奇的生活想想都绝望。“你为什么会想戒掉,你是怎么戒掉的,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Z迫不及待地问。

“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我们先完成工作,然后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吗?”L回答道。

往昔的默契让他们很快完成了一天的工作。L的表情在Z脑子中一个个掠过,他仿佛又看到了L撒娇的表情后氤氲的羞涩和幸福。L却自然得多,似乎只把Z看作一位普通的朋友。“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营地。”L说道。

Z跟着L走出工作区。让他惊讶的是,L并没有预订传输车,而是推出一辆宽阔轮胎的山地自行车。“不远,坐上来,我带你过去。”L说道。自行车曾经是整个中国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但在Z很小的时候就只是作为运动工具存在了,因为无人驾驶的传输车效率太高,而且完全没有拥堵的弊病。Z记得有一次他在运动区好奇地学习骑车,L在他骑行的过程中突然跳上后座,紧紧搂住他。在此之前,他和L基本没有什么身体的接触。Z从紧紧抱住他的L的身体上没有感到大学里那群狐朋狗友所说的“丰满”和“柔软”,但却有一种“千万人中唯她独有”的味道从鼻子中灌进来,沁润整个身体。Z觉得那不能算一种香味,也不是一种体味,而似乎就是——爱情本身。这股味道支撑着Z往前蹬了十几下,然后自行车在一阵徒劳无力的挣扎后轰然倒地。

今天,却是Z坐在后座上,注视着L矫健的身体毫不费力地掌握着前进的平衡。他轻轻用一只手扶住L的腰,像是一种试探。L回过头笑了笑,他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把手上一部分力道传到L腰上。

不到半小时,他们就到了L所谓的营地。这个营地似乎是一个经过改造的城市公园,里面有一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在湖的两翼分别是一片林区和一大块农耕区。林区纵向很深,里面影影绰绰地分布着若干粗木搭成的林屋。农耕区有些地方庄稼长得很好,但Z都叫不出名字,还有一些小屋,Z也不知道是为鸡鸭搭建的,还是为了保护灌溉或者发电的装置。

湖的正面,也就是营地的入口,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了一个朴素的名字“生活营地”,下方有一行英文“Walden Campus”。“瓦尔登营地?是为了纪念梭罗在瓦尔登湖的生活吗?”Z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我们其实只有几十个人,由发起者出资买下了这块已经无人问津的城市绿地。这个英文名字是我起的,不过这里比瓦尔登湖小太多了。我们没有梭罗的勇气,只是想过一点内观舱中没有的真实生活罢了。”L解释道。

“我记得《瓦尔登湖》那本书还是我推荐给你的。梭罗在书中说‘生也好,死也好,我们仅仅追求现实’。我觉得你们的勇气比他还大。梭罗对抗的只是富人们奢侈的物质生活,你们可是和整个世界的科技发展对着干啊!”

“那你自己呢?你觉得现在的科技发展把我们带往正确的道路上了吗?譬如说内观舱,真的让你幸福吗?”L问道。

“怎么说呢,也还行吧。”Z有点迟疑。他突然不太适应记忆中温润可人的L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至少内观舱可以让我体验到更多的东西,而如果只是正常过完一次平凡的生命,那些体验都是不可能的。”

“内观舱只是在你的大脑里面模拟真实的体验罢了,这种模拟与真正的真实相比还差远了。很多来自你身体各个部分神经末梢的感知,都在大脑电流模拟器中被综合了,所以很多细节都无法再现。就好像你永远戴着一副墨镜,整个世界在你面前都是黑白的。尽管这不影响你继续生活,但是能比得上原来的色彩斑斓吗?”

L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了Z的手。Z有些意外,手微微往后一缩,又马上恢复了自然。“L变了,变得厉害了,但她的小手还是糯糯的、凉凉的。”Z心里想道。

L用大拇指摩挲Z的掌心,轻轻问:“Z,这种细腻的感觉在内观舱中你能体验到吗?”

“这,这,我也说不好……”Z支吾着,“毕竟我现在没有在内观舱里面。你知道的,那里面的人生很真实,但毕竟就像梦境,很快就忘掉了。可能不如你真实吧,我也说不好……”

“如果内观舱里面的人生和真实生活一模一样,你为什么还能记得起百世之前的我?”L盯着Z的眼睛问道。这个问题像一把刺刀扎进了Z的脑子,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脑子里面若干信条和知识都被这把刺刀挑起来搅成一团。“Z,跟我们一起生活一个月吧,那个时候你再决定是继续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回到内观舱,好吗?”Z翻过来握住L的手,用大拇指摩挲着L的手背,他和L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十天、二十天、三十天……时间过得飞快,Z很快就在“生活营地”度过了三个月,其间只是短暂地出去工作了三天。Z已经完全适应真实的生活了——这可不仅仅是走出内观舱的真实,而是土地上的真实。在其他伙伴的帮助下,他建成了一间小木屋、吃到了自己养的鸡、收获了一茬庄稼……晚上天气不错的时候,如果大伙儿没有特别的活动,Z和L常会约着在湖畔散步,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也不说话。微风卷裹着湖水的腥香,把L的味道一起送进Z鼻子里。尽管内观舱的诱惑偶尔还是会刺挠Z心底的痒点,但Z觉得就算这样慢慢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或许,内观舱所能模拟的只是某种粗粒化的爱情和剧烈的性高潮,而那种春蕊坠地、秋风拂叶的细腻,那种恋人未满的感觉,是难以在梦境中再现的。

三个多月的接触,也让Z认识了所有先他来到“生活营地”的前辈们。他们可不仅仅是一群避世的隐者,而更像一个行动温和的秘密宗教。对于“生活营地”的发起人X来说,T教授是一个好人,但也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罪行。他所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没有装着人世间的邪恶,而只装了一样东西,就是人类的终点。“内观舱的确了不起,但它也只是擅长对情绪和体验进行模拟,很多细节都会丢失。毕竟,我们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内观舱中编写一段上万行代码的程序或者推导一个复杂的定理。”X在一次聚会中说,“如果绝大部分人把绝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在内观舱中做梦,整个人类的科技发展会完全停滞下来,我们也就走到了社会进化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