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婆舍那(第3/4页)

在那次聚会中,作为一个新人,Z也有发言。他给大家看了自己来到“生活营地”之前和在“生活营地”生活了45天之后的两张照片。从照片中可以看出,Z的身体明显健壮了许多,那种大风卷茅草的瘦弱完全不见了。Z的观点有的地方比X还激进。他说:“如果大家继续在内观舱中沉迷,愿意生育下一代的人会越来越少。”Z说着瞄了L一眼,L也正好在看他。“甚至到某一天,手脚身体对我们都是多余的,最后的人类就是一个一个大脑,泡在营养液里面做梦。因为没有身体的拖累,这些大脑或许是永生的。我不清楚他们会不会繁殖出小大脑,但是对我而言,这就等于人类已经灭绝了!”

X和Z的发言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X最后说,他们聚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更重要的是要让更多人看到内观技术给人类未来带来的危险,并且想办法让人类的发展重回正轨。

微不足道的一小撮人,聚集在被遗忘的一小块绿地上,自愿放弃最伟大的科学福利,却做着拯救世界的梦。有时候Z心中会涌动出一种献祭时才有的宗教崇高感。或许,这也是他心甘情愿继续体验这种真实生活的原因之一。

在营地待满两个月后,Z接到了一项公共服务任务——领取和采购生活用品。隔天一次,Z都会开着一辆人工驾驶的复古家用小货车出去。人工驾驶现在成了“少数顽固保守分子的阵营”和“交通事故的罪魁祸首”,在绝大部分公路上限速都不超过40码。为了帮助Z更快地熟悉任务,L经常自告奋勇地陪着他,两个人开着慢悠的车,聊着轻快的天,把工作变成了有规律的浪漫之旅。

“我总觉得最近有些怪怪的?”Z突然问道。今天是Z到“生活营地”的第100天,X早上就通知大家晚上有一个简单的纪念酒会,而这个采购酒和食品的任务又交给了Z自己。

“怎么了?”L问。

“我感觉最近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最近两周我在领用点领取免费用品的时候,有时候都会排个小队。你知道,以前很多人除了工作日是不会离开内观舱的,而内观舱本身就可以维持营养供应,内观舱旁边就可以自助领取常用的东西。我印象中好几年没有排过队了。”Z说。

“排队有啥不好。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出去吃饭,有时候光排位子就要一两个小时呢。我哥就和爸爸妈妈在餐厅门口戴上眼镜打三人扑克。那个时候妈妈不准我戴眼镜,说是太早接触虚拟世界不好。我就只能一个人傻坐着。”L说得委屈,却一脸幸福,“所以呢,我一读大学,一听说内观舱,就迫不及待去试了。可能也是因为爸爸妈妈管我太严,想买一个自己的眼镜也不行。”

Z看着L笑了笑,没说话。L突然又补了一句:“以后队伍会越排越长的。”

晚上全营地的人聚在一起,庆祝第四十九个成员Z在营地待满100天。在喝过几杯酒后,X突然走上木台,用筷子敲了敲酒杯说:“大家静一静,K有话要说。”大家很快安静了下来。K和Z年纪差不多大,却是“生活营地”最早的几位缔造者之一。他在中国最好的大学获得了人工智能的博士学位。不过用K的话说,他曾经很厉害,可惜最后几年迷上了内观舱,研究工作大打折扣。幸好教授们也都习惯了躺在内观舱中,他才勉强拿到学位。K走上台时,手里拿着一瓶香槟,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今天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和X、M在半年前就秘密开始了一个计划。简单来说,我们设计了一种病毒,可以修改和替换用户在进入内观舱之前设定的关键词与场景画面。于是,我们尝试把X想象中的人类未来转变成若干关键词和图片,再偷偷掺杂进用户的设定中,其中还包括最近加入的Z关于人类变成一大堆漂浮大脑的可怕预测。用户会根据自己的经历和偏好形成关于未来的梦境,但我想很多人都会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一个内观技术带来的悲惨未来。特别是Z想象的图景太惊悚了,谁都不想自己或者自己的后代变成漂浮的大脑吧!今天,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截止到前天,在我们这个城市,大家使用内观舱的平均时间已经下降到了一年前的一半。我们还联系到了很多志愿者,可以把我们的病毒带到其他城市,很快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人都会在内观舱中看到人类的终点……”K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欢呼和掌声打断。“我相信我们有能力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就有能力关上潘多拉的魔盒!人类万岁!”K扯着嗓子喊道,一边摇开了香槟。香槟喷洒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就像汽油喷洒在火焰上,火势一下子更猛了!

“怪不得路上碰到的人越来越多了。”Z突然明白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对未来场景激进的臆想还能够帮助一些人戒掉内观舱的生活。Z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一边呼喊,一边忍不住流下眼泪。从一个迷恋内观舱的人,变成躲避者,再不经意间变成对抗者,Z在这短短的100天经历了太多。他现在都还不敢相信,他们这一小撮人,竟然还能够撼动统治世界的技术机器。

L走到Z身边,握住了他的手。Z转头看着L,L也和他一样热泪盈眶,小手依然是糯糯的、凉凉的。L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也走上木台,欢呼的人们慢慢安静下来。L望着Z好一会儿,才把眼神收回来看着大家。她一改平时欢快跳跃的语调,一字一句慢慢对大家说:“我可能是我们所有人中最早尝试内观舱的。那时候我有一个男朋友,他是学物理的,一直对虚拟现实的各种技术不太感冒。我撺掇了他很久,他才答应我试一试内观舱。后来,我们在一起的绝大多数活动就是约着一起去活动中心,设定一个一起醒过来的时间,然后各自在自己的内观舱里面做梦。从入舱一小时、两小时,到一天、两天,再到一周一周都待在里面。谁也没有说再见,我们就分开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遇到他,但他现在却成了我们中的一员。Z,你还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Z感觉全场的目光,乃至烛光、灯光、星光、月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大脑里面,挤走了燥热以外其他所有的感觉。他想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但是眨巴了几下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周围的人尖叫着、推搡着,他听不清大家在喊叫什么,却被人群的力量推倒了木台上。Z踉踉跄跄地冲到L面前,一把抱住她,然后吻了下去。舌尖传来的凉意,从燥热的身体里流过,冲刷出一条清溪。Z闭上了眼睛,周围的声与光都在离他远去,L却变得更清晰了,融化在他的身与心中——不用闻就知道她的味道,不用看就知道她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