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而且还是“九十七键的黑天使”呢,美和子快活地说。

孝弘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妻子会知道自己熬夜的缘由呢?自己只是告诉她手头有点麻烦事要处理,晚上回不去了。

雅典娜与缪斯争抢展示品乃是家常便饭。妻子身为所长的第一秘书,基本上也能猜到自己为什么苦恼。但是这一回连争夺的目标展品都能说中,孝弘不禁怀疑是不是摩涅莫辛涅向厨房的终端电脑里灌输了什么闲话。

“肯定是稻草人吃饱了没事干跟她唠叨的。”

田代孝弘一边打量眼前的薄膜显示器上列出来的若干未决事项,一边诅咒稻草人——也就是所长亚伯拉罕·柯林斯。

“黑天使”的主人是位老钢琴家,出了名的难伺候。钢琴包装到现在还没有拆开,当然更没有接受检疫,一直在仓库里沉睡。缪斯的调律师曼努埃拉十分牵挂钢琴的状况,给孝弘发来长长的抗议信。

曼努埃拉虽然不是直接连接者,但具有杰出的才能。她针对当前这个停滞不前的状态提出了若干解决意见。因为这些意见都很中肯,提出者也非常认真,所以必须给出同样中肯认真的回复。孝弘需要详细解释事情为何迟迟不能取得进展,同时又要当心自己不能顺手写出对各部门的抱怨,还要表达自己也很困惑的状况——这也煞费苦心。

在给曼努埃拉回信的期间,显示器上又增加了三条待处理事项。其中一条是要他等待会议的结果,总之就是不得不继续在这乏味的官署里待一阵子的意思。

这段时间,部署间的调停事项越来越多。稻草人倒是每次都兴趣盎然,妻子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无邪,但孝弘却越来越疲惫。

调停原本不是学艺员的工作。有时候确实也会出现关于鉴定的争执,不过大多数情况都是小问题,只要事务员稍微机灵一点就足以解决了。可是大家还是……连所长也是……只要稍微有点不顺心,就全丢给综合管理署。虽说综合管理署连接的数据库确实权限更高,但也不能什么东西都扔过来吧?

尤其是和优秀的女神直接连接这一点,让孝弘更觉得可惜。上一次为了充实学艺员的灵魂而呼叫女神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近来呼唤女神全都是为了解决鸡毛蒜皮的琐事,真是暴殄天物。大家真把综合管理署“阿波罗”的直接连接学艺员当成什么都能处理的阿波罗吗?

“哎,还有那家伙也跟我纠缠不清。”

孝弘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连白天见的客人都诅咒起来。

萨尼·R.奥贝肯定无法想象直接连接者会有这样沮丧的想法。这个出生于尼日利亚的液体美术家,跳过了自己暂时辖属的缪斯,直接来向阿波罗的学艺员投诉。

“我认为你能判断。”

他的视线一直低垂着落在地上,叽里咕噜地说。

奥贝前来申请使用阿弗洛狄忒的低重力区域。他要运用可变控制的透明薄膜封装液体在三维空间绘制文字。薄膜还能释放化学物质,将内部的液体染上各种色彩。

奥贝一直低着头,仿佛是因为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把科学实验一样的小把戏带入艺术中,多少有些惭愧似的。他嘟嘟囔囔地说着自己的想法,连耳朵都红了。按照他的介绍,这种艺术是通过揭示“语言很含糊,容易受周围环境干扰,还很容易分解破碎”,进而表现出“尽管如此,语言依旧是伟大的力量”,但是缪斯不理解他的意思……

“我说不太清楚,我想要的是……根据液体描绘的词汇,唔……该怎么说呢,蔓延的和受约束的东西,慢慢分解变成反义词,就像是被裹起来……嗯,就是说,就是说,那个缪斯啊——就是说,诗歌和语言都是困不住的,就算作为单纯的表演也有足够的观赏价值,是综合艺术……你能帮我跟他们说说吗?你的脑子跟计算机连在一起,刷的一下就能把这个想法变成图像,对吧?我要做什么,你也能弄明白,对吧?我说不太好,但是艺术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帮我说说吧?”

奥贝的话里充满了误解。孝弘解释说,缪斯的学艺员中也有“脑子跟计算机连在一起的”,而且有没有这个系统跟演出申请的审核完全无关。

但是这个自称艺术家的家伙根本不听,自顾自地一个劲拜托。“你什么都知道,对吧?我心里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东西,你只要用上连接大脑的计算机,一下子就能看到清晰的图像,对吧?所以请你给他们说说吧,我说不清楚,你应该明白的……“

结果孝弘只好说:“如果你的主题是综合艺术,请整理一份正式的申请书给我。”

自己还是没抵抗住,输给了毫无意义的溢美之词。对自己这个整天忙着调停的学艺员来说,这些话听起来太别扭了。

孝弘伸手去拿薄膜显示器旁边的咖啡杯。直接连接者的房间里只放了桌子、椅子和接待沙发。杯子里的冷咖啡,指向深夜一点的时针,显示器上静静的蓝光,那蓝光描出的无解难题。

寂寞的情绪袭上心头。如果让那个一直到上周都在缪斯举办“拟音与拟声语”活动的日本人主办者来说,大概会说是“哎呀呀”吧。

不是“哎呀呀”,而是“咚咚咚”。那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登门造访的时候一定要亲手发出信号,这是整天和机械打交道的人独有的讲究。在这个时间来怀柔太阳神的直接连接者,也只有天马与黄金甲胄的主人了。

“抱歉,这么晚了突然过来。”

“啊,奈奈。”

这位雅典娜身上并没有披黄金甲胄,取代的是柔美的黑皮肤和美丽的笑容。孝弘朝后仰去,伸了个懒腰。奈奈朝他投去怜惜的眼神。

“你越来越像猥琐大叔了,整天卷在莫名其妙的争执里。再不回家,美和子都要跟你离婚了。”

孝弘无力地笑了:“美和子每天过得可好了。植物展、音乐会,充实得很。一回家就是‘好看!’‘好听!’,跟连珠炮一样。只要她高兴就好,谁让我没时间好好欣赏艺术品呢。都是这该死的工作。每次听她兴高采烈告诉我又看了什么什么,我都更讨厌自己的身份,越来越累。”

“哎哟,原来你这是不想回家呀?”到底是奈奈,一下就明白了。不过她又多说了一句:“这么看来,是你打算离婚呐。要坚持住啊,孝弘,你不想给自己的离婚做调停吧。”

“你别自说自话好不好?半夜里闯进男人的房间说什么离婚,没你这样的吧。”

“那闯进来有咖啡喝吗?困死我了。”

“你那边也出问题了吗?我记得你们在准备欧亚陶瓷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