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森林

博物馆行星“阿弗洛狄忒”里昂贵的设备仪器都是为了追求终极之美而配备的。将大脑与数据库直接连接的学艺员存在的意义也在于此。学艺员呼唤以女神命名的数据库,是为了将自己的直觉升华为直觉之上的理论。

对研究对象,首先必须有爱。看到一件艺术品,首先要抚摸它,感受它,了解它的暗喻,接受它的主张,然后再借助女神的力量,客观地研讨。比如,就像常言说的“初吻的味道分为柠檬派和香草派”,把初吻用这种独具人性的行为加以解读固然非常浪漫,但也需要客观考虑是不是陷入了某种偏爱当中。

“先骂一顿,再夸两句……”

当然,你的好奇心值得称赞,马修。我也是直接连接学艺员,每当我向数据库抛出“类似如此的感觉”却得到了未曾设想的关联性时,确实会产生十分激动的心情。何况你的交互接口版本更高,至于说意象的确定率、反馈的鲜明度等,比你早了两代的我更是无法和你相比吧。只是啊,马修,我想你应该也明白,最重要的还是在于你如何运用能力。

“学艺员的存在价值并不是为了寻找相似的东西——不错,就是这样的顺序。”

田代孝弘决定了说教的基本程序,满意地点点头。

综合管辖博物馆行星的“阿波罗”的新人学艺员马修·金巴利在其他部门巡回实习三个月,其间,身为直属前辈的孝弘至少收到了超过五十份的抱怨,其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你个小屁孩能懂什么?版本高一点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阿波罗的学艺员被赋予了其他部门所没有的权限。他们直接连接的数据库“摩涅莫辛涅”可以从上层访问以美惠三美神命名的各部门专业数据库。凌驾于各部门之上裁决复杂问题也是他们的责任。接受了大脑外科手术、立志成为学艺员的年轻人对这样的地位洋洋自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虽然孝弘想要尽量维护马修,但是后辈的权力欲太强了。

德墨忒尔的职员怒气冲冲地跑来投诉:我们要把那小子关进笼子里,好好教教他怎么照顾动植物。那小子一点都不明白书本上的理论和实际操作的差异。

缪斯邀请的年轻指挥,在音乐会结束后专门给孝弘上演了一场漫长的独奏会,主题是自尊心受损的怨念。演奏从分解马修一举一动的呈示部开始,经过指挥者以自身的卑微作为装点的展开部,又在再现部返回提升了迫力的怨念上,可以说是一首完美的奏鸣曲。

就连雅典娜的老练学艺员奈奈·桑德斯,这些日子别说抱怨了,连训斥的力气都没了。

“算了,我放弃了。我试过以专家的角度给他一点建议,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的计算机版本比你的新。就这样。我说孝弘,我可没时间调教这种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小屁孩。实在对不起,我负责的艺术品能不能别让他碰了?”

如果自己能像奈奈这样彻底放弃就好了。孝弘在阿波罗官署的灰色走廊中发出深深的叹息。

可惜自己和他同属一个部门,逃都没地方逃。而且孝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够精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同事们推去看管毛头小子了。

总而言之,必须和马修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类似与影响”这种没有明确主题的企划展并不适合拥有庞大记录的阿弗洛狄忒。

孝弘不知道第几次叹息的时候,内耳中传来柔和的声音。那是摩涅莫辛涅的呼唤。

——可以连接。什么事?

头脑中响起回应。收到孝弘的内声,摩涅莫辛涅静静地报告。

——您有新的消息。发信人,阿波罗,马修·金巴利。

孝弘转了几圈眼珠子。

——只能听听看吧。输出方式保持为A。

——了解。开始输出。

摩涅莫辛涅在孝弘的内耳里忠实再现了马修的尖细嗓音。

——“田代先生,那份企划,所长同意了哟。”完毕。

“什么东西?”孝弘情不自禁发出了声,“摩涅莫辛涅,就这点?”

——就这些。

“稻草人到底想干什么啊?”

马修的企划“类似与影响”差不多就是把算盘珠和蜻蛉玉、文胸和护目镜摆在一起进行对比展示。孝弘不禁咬起自己的指甲,眼前浮现出绰号“稻草人”的所长亚伯拉罕·柯林斯的圆脸。

孝弘原本就走得不快,这时候有个人从后面超过了他。在统一色调的灰色走廊里,鬈曲的金发闪闪发亮。看到那鲜亮的色彩,孝弘深深叹了一口气。

“……马修。”

“什么事?”金发碧眼的后辈毫不怯懦地回头问。

“首先,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明明就在我身后一米的地方,偏偏要通过摩涅莫辛涅来发信息?”

“因为方便呀。”马修露出洁白的虎牙,“又不会打扰您的散步,对我来说也比说话快很多。哎呀,难道您这一代思考要比说话更费工夫?”

马修的眼角漏出蔑视的神色,不过孝弘还是忍了。

“我们这些落后于时代的人,宁愿费事也要注重礼仪。所以稻草人——咳,所长同意了啊。虽然对我来说,你的那个……企划展的覆盖范围太广了。”

马修嘿嘿一笑。“主题不清——您直截了当这么说就行了。您说的很对,但是不用担心。主题说实话什么都可以,因为这一回的企划只是个预演。”

“预演?什么的预演?”

“哎呀呀——”后辈耸耸肩,“这不是很明显的吗?针对我的版本而采用的新数据登记方式的预演。您没有听摩涅莫辛涅介绍吗?”

孝弘感到比妻子还要亲近的记忆女神仿佛正从身边悄悄溜走。

“马修对大脑边缘系统的访问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奈奈·桑德斯一边把咖啡递给孝弘,一边颇为不甘地说。她的办公室位于雅典娜官署,一片银色让她这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黑美人在一举一动中化作优美的浮雕。

孝弘坐在打盹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剥掉纸杯咖啡的保温带。

“摩涅莫辛涅的调谐超过预期,据说也是多亏了直接连接者一方版本的大幅升级。但是从版本号上看不出追加了什么重要的新功能。反正接触到美的那种感动,我是没办法记录下来。”

奈奈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椅上。

“感动这种东西本来就没办法进行明确记录。”

“嗯。现在只能把神经元突触的变化情况保存下来。不过拿到新玩具的小毛孩子才不会想那么多,只要好玩就行了。”

奈奈哼了一声,以黑豹似的动作换了个姿势跷二郎腿。

“鉴赏力乏善可陈的小屁孩能记录什么东西。做记录这件事情看起来简单,但要想真正理解某件艺术品的独特之处,也需要经年累月的经验才行。”她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热热的咖啡,看来相当生气,“而且在数据库里混入任何主观印象都是愚蠢的行为。人们对美的感受本来就是千差万别的。带有个人感想的艺术解说不是别的,根本就是思想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