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第一章

莎拉·林顿倾身往椅背靠躺,对着话筒轻声低语:「是的,妈。」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她年华老去,面对母亲已经无法再承欢膝下?

「是的,妈。」莎拉又说了一遍,手上的笔轻敲着桌面。她突然觉得双颊发烫,一股困窘的感受势不可挡地涌上心头。

办公室的房门响起轻敲声,紧接着传来迟疑的声音:「林顿医生?」

莎拉强忍住心中的如释重负。「我得走了。」她对她的母亲说道,而那位老人家在挂电话之前,还抛出一句最后箴言。

奈丽·摩根悄悄开了门,目光如炬地望了莎拉一眼。身为哈斯戴尔儿童医院的院长,奈丽和莎拉的关系密切到宛如她的秘书。自从莎拉有记忆以来,这家医院一直是由奈丽在经营管理,即使回溯到莎拉在这里当病患时也是如此。

奈丽说:「你的脸颊红红的。」

「刚才被我妈训了一顿。」

奈丽扬起一边的眉毛。「想必有个很好的理由。」

「算是吧。」莎拉说道,希望这话题到此结束。

「吉米·鲍威尔的检查报告出炉了。」奈丽说,眼睛仍直盯着莎拉。「还有这些邮件。」她又追加了一句话,随后在收件匣的最上层放下一叠信件。由于重量一下子增加,塑胶制的收件匣当场弯成弓形。

莎拉一边看着传真复印本一边叹气。交好运的时候,她拿到的诊断结果会是耳痛和喉咙痛。然而今天,她得告诉一个十二岁男孩的爸妈,他们的儿子得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

「不妙。」奈丽猜道。她在这家医院工作得够久了,足以掌握如何判读一份检查报告的诀窍。

「的确不妙。」莎拉一边表示同意,一边揉着自己的眼睛。「情况相当不妙。」她靠回椅背上问道,「鲍威尔一家人正在迪士尼乐园,对吧?」

「去那里帮他庆生,」奈丽说,「今晚他们应该会回来。」

莎拉觉得难过极了。至今她仍不习惯通知人家这种消息。

奈丽提议道:「我可以帮他们挂明天早上门诊的第一号。」

「谢了。」莎拉一边回应,一边将报告塞进吉米·鲍威尔的病历中。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当场发出清晰可闻的喘息声。「不会吧?」她一边问,一边检视自己手表的时间。「十五分钟之前,我就应该和泰莎碰面一起吃午饭了。」

奈丽看了自己的表确认时间。「这么晚的时间吃午饭?没多久就要吃晚餐了。」

「我只有这个时间能够吃午饭。」莎拉边说边收拢病历,一不小心让收纳盒和文件失手洒落一地,霹啪作响打翻了那个塑胶匣。

「可恶。」莎拉低声骂道。

奈丽作势想要帮忙,莎拉却及时阻止她。莎拉不喜欢别人帮她收拾残局,而且就算奈丽真的有办法弯腰屈膝,但在无人强力扶持之下她能否重新站起来,这恐怕也是个大问题。

「我来捡,」莎拉一边跟她说,一边舍起整叠东西丢到自己桌上,「还有别的事吗?」

奈丽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陶立弗警长在三线。」

莎拉往后坐了下去,一股惧意流遍她全身。在这个镇上,她同时身兼小儿科医生和验尸官两种职责。而她的前夫杰佛瑞·陶立弗是本镇警长。一天当中,他会打电话找莎拉只有两种理由,而这两种理由都很难让人家特别高兴。

莎拉起身接起话筒,既然没有凭证,在态度上她选择信任他。「最好是有人死了。」

杰佛瑞的声音很不清楚,她猜他应该是用手机讲电话。「抱歉让你失望了,」他说道,「我在线上等了有十分钟。万一我是因为急事找你怎么办?」

莎拉开始把文件塞入她的公事包。院方有个不成文的政策:在杰佛瑞能与莎拉通上电话之前,必须设下各种关卡千方百计阻拦他。奈丽还记得跟她说杰佛瑞仍在线上,这倒是让莎拉深感意外。

「莎拉?」

她瞄了门一眼,喃喃低语着:「早知道刚才就先走了。」

「你说什么?」他问道。他的嗓音在手机里头引发少许回声。

「我说,有急事的话,你一定会派人过来找我。」她撒了谎。「你在哪里?」

「在学院这边,」他答道,「我在等这里的走狗过来。」

他所谓的「走狗」,是指位于镇中心的格兰特工技学院所聘用的校园警卫。

她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只想知道你最近好不好。」

「我很好。」她突然中断手上的动作,从公事包抽出几张文件,暗忖自己怎么会一开始就把它们放进包包里。她浏览了几张病历表,再将它们塞入侧袋之中。

她说:「我和泰丝约好了吃中饭,现在已经迟到了。你要干嘛?」

她唐突草率的语气似乎吓了他一跳。「你昨天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他说,「在教堂的时候。」

「我没有心不在焉。」她咕哝地说,手上翻阅着邮件。她看到一张明信片而停下手边动作,整个身体顿时僵硬起来。卡片正面的风景照是亚特兰大的艾摩利大学,莎拉的母校。卡片背面在儿童医院的地址旁边,很整齐地打了一行字:「为什么离弃我?」

「莎拉?」

她突然感到全身冒冷汗。「我得走了。」

「莎拉,我——」

杰佛瑞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挂断电话,又多拿了三份病历连同那张明信片,一并塞入公事包。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她悄悄开了侧门溜出去。

莎拉走入街头,阳光照在她身上。空气中有股早上所没有的寒意,乌云的出现意味着今夜稍晚有可能下雨。

一辆红色的福特Thunderbird驶过,一只瘦小的手臂伸出窗外。

「嗨,林顿医生。」一个小孩叫道。

她边穿越马路,边挥着手跟对方说「哈啰」。莎拉换手提公事包,抄近路穿过大学正门前的草坪。她右转走上人行道,往缅因街直直走去,如此一来走不到五分钟即可抵达餐厅。

门可罗雀的餐厅里,泰莎坐在对墙旁边的小隔间里,正开口吃着汉堡。她看起来确实不太高兴。

「抱歉,我迟到了。」莎拉一边表示歉意,一边朝她妹妹走去。她试着露出笑容,但泰莎的反应并不买帐。

「你跟我说两点钟,现在已经快两点三十分了。」

「我有一些书面文件要处理。」莎拉解释道,顺手把公事包搁到小隔间里。泰莎和她们的爸爸一样,是个水电工人,虽然水管阻塞是很严重的问题,但是林顿和他的女儿们却很少接到紧急求助电话,倒是莎拉每天要和这种电话为伍。她的家人至今仍不明白莎拉过的生活有多忙碌,因此她的赴约迟到老是引发家人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