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2页)

凯尔呼出一口气,然后说道:“你欠我妻子很多,葛吉耶夫女士。我呢,我会用余生的时间让你丢掉饭碗——但我妻子已经让我相信,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在接下去的几个星期里,你的这个职业会经历剧变,也许会彻底瓦解。但是,我还是要你在余生的每一天里都想想这个,想想我美丽的女儿玛丽为了你割腕自杀,想想你差点毁掉我残缺的家庭。我想让这些事一直纠缠你,直到你死的那天。”

他会看一眼希瑟,然后重新看着葛吉耶夫。

“这,”他会津津有味地对这个张口结舌的女人说,“就是我们所说的‘闭合’。”

然后,他会走到妻子身边,两人一同朝着夜色进发。

这就是他想做的事,这就是他打算做的事,这就是他需要做的事。

可至少现在,他不能那么做。

这是一场幻想,希瑟告诉过他,在荣格派治疗中,常要以幻想代替现实。梦很重要,因为做梦能促进治愈,刚才的那场梦幻肯定有这个作用。

凯尔曾经在贝姬的允许下进入她的意识,去寻找关于“治疗”的记忆。他想亲眼看看是哪里出了差错,看看事情是怎么变得如此扭曲的,看看他女儿是怎么和自己反目的。

他不打算进入丽迪亚·葛吉耶夫的意识,他宁愿光着脚丫趟过呕吐物和粪水。可是,天杀的,就像是视错觉中的内克尔转换,心理空间中的内克尔转换,有时也会自动发生。

突然之间,他就到了那里,到了丽迪亚的意识中间。

那里和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那里并非漆黑一片,邪恶满溢,并非乌烟瘴气,骚动翻腾。

事实上,那里的点点滴滴都复杂丰富,充满生气,就像是贝姬的心灵、希瑟的心灵,就像是他自己的心灵。

丽迪亚·葛吉耶夫是个活生生的人。凯尔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她是一个人。

当然了,运用意志,他就可以转移到丽迪亚眼前闪过的每一个人心中——她现在好像在一家杂货店里,正推着购物车走过一条宽阔、拥挤的过道。他也可以想象溶剂和溶液,让自己析出,重新结晶,并且从她的意识中抽身而出。

可是他没有。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意外,决定多待一会儿。

他已经通过贝姬的视角看过了那些“治疗”——他在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总是在两边打上引号。要找到丽迪亚的相应视角只是小事一桩。

突然之间,引号飞走了,就像蝙蝠在夜空盘旋。对丽迪亚来说,这的确是场治疗。贝姬是那么的伤心,她说自己饮食紊乱。这孩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丽迪亚感觉得到她的痛苦——就像是她自己常年来的痛苦。当然,吃泻药可能只是因为想要瘦身。丽迪亚还记得年轻女孩的心思。几十年来,社会压力让女性朝着可笑的瘦身标准低头,这种压力连绵不断,无休无止。看到贝姬,她就想起了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是如何站在落地镜子跟前,身上披着浴抱,心里感到自卑。她也吃过泻药,她当时以为自己是在渴望变瘦,后来才知道,饮食紊乱常常和性骚扰有关。

而且……而且这位贝姬身上也确实有这样的症状,丽迪亚有过亲身经历。她父亲曾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一夜又一夜,强迫她抚摸自己,强迫她把自己含进嘴里,他要她发誓保密,还告诉她说,母亲如果知道父亲更喜欢她会如何伤心。

如果这个可怜的女孩——这个贝姬——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那么我——丽迪亚或许就能帮助她,或者至少能帮她找到一些宁静,就像她自己和达芙尼在直面父亲后找到的宁静那样。再说了,贝姬的姐姐玛丽原本也以为自己的悲伤只是因为中学好友瑞秋·柯恩的死,但是当她真的开始和丽迪亚一起探索内心的时候,却发现了那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身为妹妹的贝姬一定也有过相同的经历,就像是她自己的妹妹达芙尼,也同样忍受过父亲的魔爪。

凯尔断开了连接。丽迪亚是错了——错误,而不是邪恶。她一定是被自身的经历深深伤害,因此才走上了歧路:凯尔搜索了好一阵子,不但发现了丽迪亚本人的记忆,还有她父亲的。他仍然在世,牙齿已经掉光,大小便失禁,他的大部分心灵早就被老年痴呆症损毁殆尽,但他的记忆还连得上;他真的是丽迪亚心中的那个魔鬼。不,丽迪亚不是凯尔希望直面的那个人。他的父亲,古斯·葛吉耶夫,才该是凯尔倾泻愤怒的目标——如果他还能在任何意义上算是活着的话。

丽迪亚不是一头怪物。当然了,他也不可能和她交朋友,不可能和她坐下来喝着咖啡闲聊,甚至不可能与她共处一室。她就像是那个柯利,没有水晶片,但也有三只眼,她有一种天赋——如果这也能算一种天赋的话——她有着量子力学的眼光,能看见许多世界,看见一切可能。只是她的第三只眼上笼罩着乌云,因此总是选择最黑暗的可能。

凯尔不会去直面她。正如他在自己的幻想中所说的那样,从今天起,她的职业无论如何都会经历一场深刻的剧变。她对凯尔和他的家庭所做的事,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对其他人做了。管他是“治疗”还是“咨询”,无论她想怎么称呼,这种活动都不会再有任何意义;再没有人会对另一个人的真实面目产生误解。不必再去阻止,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凯尔从她的意识中析出,离开了丽迪亚那错综复杂、误入歧途、充满悲伤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