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3/23页)

见到欧文让我萌生出了开心的熟悉感(经过几个月不熟悉感的强烈冲击后,熟悉感反而让我觉得很奇怪),不过现在他留起了络腮胡,也比我印象中胖了不少。

他说:“嗨!”同时伸出手。

“嗨!”我跟他握握手,对他说,“你变胖了。”

他耸耸肩,低声抱怨两句。我记得他向来没什么幽默感。“我们走吧!”

我们喝了一点酒,我问起他工作的事情:“学生聪明吗?”

“你觉得呢?”他又低声抱怨,“都是一些蠢女孩。她们大都待在这里,”意思是斯坦福大学,“还有加州大学,一心只想钓金龟婿。”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觉得自己是鸡舍里面的母牛。”

“应该是鸡舍里的狐狸吧?”我说。

他好像被我惹火了。“不是。”他说,“我是说母牛。那种草食性动物对吃母鸡没兴趣。对它们来讲,母鸡只是臭臭的傻鸟。”

我觉得当时欧文是在用这种方式跟我说他是同性恋,不过我们后来再也没讨论过他的性取向。下回见面时,只见欧文身边有个小伙子陪着,每次欧文讲冷笑话,他都会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多年后,当人们公开讨论这个话题时,我听说他向某人表示他曾在我面前“出柜”。显然他“仍”对自己的聪明很满意,但是再度听到他的说法,只让我觉得他实在是引喻失当,因为那个暗喻根本无法传达他的意思。

吃晚餐时,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欧文抱怨米尔斯学院的事,抱怨他有多讨厌加州,还提起某次房间起火,他不得不用我的大衣灭火,并为此解释了一番。与此同时,我则想着他有多天真,关心的都是一些平头百姓的小事,绝不可能受得了我经历的一切,而如今我自己又有了多大的转变。不过我不讨厌他,跟他在一起还蛮舒服的。对他来说,生活不过是由一连串熟悉的事件组成的,每个问题都能解决,他也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快乐。令我讶异的是,我想起我曾经也是那种人,只是现在不是了。

II

当我们在回想各种情绪时,快乐也许是最模糊的,但最难描述的却是惊叹。四个月、五个月、六个月过去了,喂食欧帕伊伏艾克的老鼠始终活得好好的,在塞满碎纸的鼠穴钻进钻出,在转轮上狂奔,用笼子边的水瓶喝水。同一时间,对照组的老鼠却已成为模糊的昨日回忆,在出生后的第十七到二十个月间便一只只死去,早已被火化了。多年后,大家不断问我的问题是:当时我有什么感觉?

我总是说:“我感到很惊讶。”这个答案真假参半。要到许久之后,我才有办法承认(那时我仍努力装出一副谦卑的模样,只有展现谦恭的高贵精神,年轻的研究人员才有办法获得奖助),就算一开始我感到震惊,也被一股默默证明自己的理论无误的野心给掩盖了过去。我看着那些老鼠继续活着,却感受不到有所发现的兴奋之情,其实整件事还颇有高潮陡降的兴味。我一直认为自己的理论非常合理,未曾质疑过,只是不得不采取必要但无聊的步骤,证明给所有人看。

第二批老鼠(刚生下就买来的老鼠)的喂食实验早就开始。1951年7月,我开始做第三个实验,这次用了二百只十五个月大的老鼠。如果我的理论正确,其中一百只吃了欧帕伊伏艾克之后,平均至少能活到自然寿命的两倍。

在我观察老鼠、被梦游者弄得极厌烦的同时,塔伦特却愈来愈有名。1951年10月(第一批吃过欧帕伊伏艾克的老鼠已经二十三个月大,活力不曾稍减),他在《民族志学刊》上发表了一篇名为《乌伊伏国的“失落部族”:伊伏伊伏岛村民的民族志研究》的报告。我兴奋地翻阅了那篇文章,发现一页页的文字巨细靡遗地勾勒出该部族的形貌,比如家庭结构、典礼、仪式(值得注意的是,他没提及阿伊纳伊纳)、哲学观、民族起源神话、禁忌、时间观与社会运作机制。关于族人的长寿现象,他只是轻轻带过,委实令人惊诧。文章有一大段提及了欧帕伊伏艾克,并极其简略地说到了瓦卡伊纳仪式(实在太过简略,完全无法传达观礼者感受到的惊奇与恐惧)。深藏在脚注里的是下面这段评论:

我曾提及这个部族对长生不死非常着迷。尽管这在乌伊伏人的神话中也是一个重点,要说村民对这个议题有所偏执,并不为过。事实上,他们相信吃了欧帕伊伏艾克(3)(在瓦卡伊纳仪式上,刚满六十岁或超过六十岁的村民吃的那种海龟),就可以达到永生。我们当然没有确定性的科学证据证明这一点,不过有证据显示某些部族成员非常长寿。

看完这段文字,我有三个感觉。首先,是塔伦特的怯懦让我觉得很好笑,难道当初不是他很快就坚称伊卡阿纳活了几百年吗?其次,奇怪的是,他如此谨慎反而让我松一口气:他不仅没透露我最大的发现,还留下空间,让我用自己的见解强化润饰他的论述。最后,感觉源自前面两个反应:我有一点怀疑那些报告内容并非出于塔伦特之手,而是艾丝蜜(从词不达意与乏味风格即可看出),同时塔伦特会变得那么谨慎,也是因为她。

无论我的看法是否公允,我发现塔伦特越来越令人失望。就像我曾说的,不管过去或现在,我都不认为人类学家是最具创意或最让人消除敌意的思想家(不过,他们做笔记巨细靡遗的功力实在一流),但后来我逐渐开始欣赏他的专心致志。不过借由他,我也首次观察到一个怪现象:我们前往一个奇怪的地方,发现过去的许多假设和知识不只是错的,还刚好与事实相反。在这些奇异的国度,学界、我们的同僚,乃至西方的历史或宗教界都使不上力,甚至长期被误导,这时我们反而能在知识上有勇敢的创见。但是想要摒弃所学远比学习过程要来得困难,即便最勇敢的人也会发现,一有机会,自己就想退回熟知的领域。令人震惊且有点感伤的是,有许多发现和进展之所以拖延多年,甚至几十年,并不是因为欠缺相关信息,而是因为发现者太过胆小,怕被嘲笑,怕被同事排斥。

所幸,我不曾因为这种忧虑而画地自限,也未曾因为这种恐惧却步(被同事排斥这种事是我渴求的,完全不想避免)。于是,1953年,我在如今已停刊的不起眼期刊《营养流行病学年刊》上,发表了一篇短论(4)(其实只是一篇医学宣言,就像当年马丁·路德贴在教堂木门上的“九十五条论纲”一样)。(5)我在文中披露了我的实验结果:不只第一批吃过欧帕伊伏艾克的老鼠有一大部分还活着,第二、三批老鼠的情况也一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