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4/23页)

每当我提及这篇论文所遭受的讪笑、蔑视与憎恶,我的传记作者们和较年轻的科学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营养流行病学年刊》的名气没有多响亮,但不知为何,一般根本懒得看那种期刊的人似乎都读了我的论文,接下来的几个月,该年刊刊登了许多医生与科学家写来的抗议文章(我想编辑们也被搞得筋疲力尽),他们说我那“儿戏般的虚构与夸大幻想”居然取代了真正的科学,反正就是这一类的话。隔壁实验室的那些家伙开始造访(年轻的我居然能享用实验室空间,还有神秘的资金可用,仍让他们强烈不满),假装与丘吕聊天,实则是为了跟他分享他们从某些化学家或生物学家那里听来的最新诬蔑之词。(丘吕听了只是目瞪口呆,偶尔眨一眨眼镜后面的那双小眼睛,他们却一点也不在意,总是得意地突然离开。)

我曾为此感到困扰吗?不,没有。我确定我是对的(事实上,每过一个月,我就更为笃定,因为那些吃了欧帕伊伏艾克的老鼠都活着,它们短暂的寿命像一条有弹性的细绳,持续被拉长,愈活愈久),而且就像我说的,我天生就不喜欢听人说闲话,尤其嚼舌根的人都是我不在乎的家伙。

然而,我也并非不切实际。唯一让我感到挫折的地方,是论文饱受批评,将导致我要很久之后才有办法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我说过,我对实验室的生活基本上怀抱一种矛盾的态度,到现在仍是如此。虽说我不完全喜爱实验室的生活步调,但如果是我自己的实验室,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没有人来烦我(即没有人监督,我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告,也不用去管理别人无意义的实验),那实在是我求之不得的自由,很快地我就知道自己想获得那样的自由。我想做自己要做的实验,写自己想写的论文,解答自己想解答的问题,保持热忱,满足好奇心。为此,我必须有一间自己的实验室。要有实验室,就需要资金,也就是说,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证明自己有那个资格。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思考这个难解的问题。每当丘吕在喂老鼠、做笔记或照顾梦游者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花在梦游者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到了1954年2月底,两件接连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我的命运。首先是,亚多佛斯·瑟若尼居然写信给我。在那封短笺里,瑟若尼恭喜我从乌伊伏国回来后成就斐然,还说他私底下也是爬虫学家,我那篇关于欧帕伊伏艾克的文章写得很好。更重要的是,他承认他对我发表在《营养流行病学年刊》上的那篇论文很感兴趣,想要复制我的实验。我当然立刻回信。瑟若尼是备受尊崇的科学家,手头有一间管理完善的实验室。如果他能顺利重现我的实验结果(我认为他绝对办得到),我一定会马上受到好评,证明我是对的,获得我想过的生活及学术自由。即便如此,我仍不禁想起自己的处境有多讽刺:先前瑟若尼不是很讨厌我吗?我吩咐丘吕将一只龟脚打包,(7)附上完整的数据副本,还有喂食量的详细说明等资料,寄到哈佛大学。

另一件事则是,第一次与第三次实验的老鼠开始出现严重的心智退化,但第三批的情况好一点。此时,第一批老鼠的年纪已经五十一个月了,第三批则是四十六个月。对此,我已有心理准备,其实前一年夏天我准备发表论文时,丘吕已经注意到第一批老鼠的行为出现了异常。它们会围成小圈圈一直狂奔快跑,快到四只脚都绊在一起,跌个四脚朝天,还不断往上踢,吱吱叫个不停。或者,它们会把鼻子塞在笼子的某个角落,嘴巴做出不像啮齿类动物的奇怪动作,小嘴一开一合,有时一做就是几小时,一双粉红色的眼睛大开,完全没眨眼。我觉得这很合理,毕竟,此时它们的年纪已经比自然寿命的两倍还长一些,与梦游者们初次出现摩欧夸欧症状的时间点相符。真正令人感到兴奋的是,它们的年纪达到自然寿命的三倍长,也就是夏娃的年纪时所做出的行为。的确,就像我原先预估的那样,它们的退化问题突然变得更严重。七个月前,它们的神智还挺清楚的,行为仍像老鼠:在转轮上跑步,在积雪般的碎纸堆里面钻进钻出,会用两只前脚抓起我们给的食物,慢慢吃掉。而如今,那二十三只老鼠连最基本的反射行为都丧失了。

后来,有人问我是怎么决定不披露这些发现的,为什么?但是,决定权可以说几乎不在我手上。就像我说的,当时根本没人要听我的想法,如果我说那些寿命变长的老鼠出现了渐进的失智现象,情况应该更糟。就算我有话想说,也没人想听。我必须承认,导致我三缄其口的还有另一件事(我实在不想说自己有先见之明,但当时的确如此)。即便在当时,我已经知道我的发现不久就会获得确证与应有的评价,老鼠的智力退化现象不只是我该发布的下一个实验成果,也是我的下一个挑战。既然我证明了欧帕伊伏艾克的肉能延长寿命,接下来我必须找出避免那可怕副作用的方法。

瑟若尼开始复制我的实验后,(8)那二十四个月我实在是度日如年。如今,我当然了解二十四个月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呼吸二百万次,历经许许多多夜色朦胧的夜晚,饭照吃,书照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二十四个月(刚好是我要在这个鬼地方待的时间)其实很短,短到还没机会做记录,就过去了。

但我不是无法了解最新状况。瑟若尼会写信给我(有时篇幅很长,巨细靡遗,有时又简短马虎),让我持续掌握实验进度。我也做了一个图表,追踪实验的所有进展,记录哪些老鼠已经死掉,哪些开始变迟钝,还有存活时间比正常寿命多出几个月、几周又几天这些。尽管瑟若尼不断提供信息,我也正努力研究为什么欧帕伊伏艾克能延长寿命,却会产生那么糟糕的副作用,试着找出解决之道,但我还是有一种时间紧迫感。随着每一天过去,好像有个无情的时钟嘀嘀嗒嗒响个不停,每一秒钟声都在我心里砰砰作响。我满三十岁了,接着是三十一岁,身边的同事个个比我年轻,(9)天分都不如我,但是都全力朝着重要职务冲刺,希望获得颂赞推崇,而我只能坐在实验室里等待当天邮件送达,听到啪的一声后,急着冲出去拿瑟若尼寄来的信,就像抢着吃饭的老鼠。

后来,我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临:1956年4月初,瑟若尼寄了一封短信给我,说他已经准备把自己的报告交出去了。他的老鼠在吃过欧帕伊伏艾克之后,有百分之八十七(10)活到了四十个月大,(11)对照组的老鼠则早就死光了。瑟若尼的地位与名声当然远胜于我,他早就跟一位在《刺胳针》杂志担任编辑的朋友谈过这件事,论文会刊登在九月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