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第4/13页)

总统看上去比传媒里的形象要显得疲倦,一些忧虑的神色在他的眉宇间浮现。这是何夕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上看到这位拥有巨大权力的人。

“听说你们搞出了一样新奇的东西,可以读出别人的思想。”总统温和地微笑着,“我觉得这很有趣。”

何夕觉得总统的话里有一个他很想提出异议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请原谅,总统先生,我以为‘审判者’不应该只用来读‘别人’的思想,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政府在最后的立法里使得任何一个人享有审判豁免权的话都是不公正的。如果是那样,我不介意亲手毁掉这个我为之努力了十年的系统。”

总统很明显地感到了吃惊,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科学家让他很有些意外。本来他没有到这个实验室来的计划,只不过因为马维康议员竭力建议并且顺路罢了。但他现在倒是来了兴趣,而且是大大地有兴趣。他直视着何夕说:“你真认为我们有必要去审判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我是说,以前我们没有这样做不也过来了嘛,让每个人独享自己的心灵不好吗?”

“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上每一颗心灵并非都是无害的,其中的一些肮脏龌龊及至剧毒的东西是需要用审判的形式来彻底荡涤干净的。想想古往今来的那些欺世盗名者,那些自诩人民大救星,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丧心病狂的独裁者,那些创立邪教为害世人的骗子,这些丑恶的心灵都应当得到审判。”

总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你说的这些我也有同感,问题在于严格地讲,这个世上可能没有一个人经得起审判。有谁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亏心事呢?”

何夕点点头,“我承认你的说法。但你用了‘亏心事’这个词,如果一个人在记忆里对某件错事有亏心的感觉,那么起码来说他还是有良知的。而如果这件事并非十恶不赦的话,那么我想‘审判者’系统把这件事情从他的记忆里发掘出来,对他而言并不纯粹是一件坏事。我不同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经得起审判的说法。对真正虔诚的宗教徒而言,审判本来就是他们久已盼望的事情。无神论者用各种手段甚至动用国家机器来打碎了人们心中曾有的天堂与地狱,自以为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但无数事例已经证明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那些心中没有信仰从不相信报应的人干出来的。宗教里的天堂和地狱也许是荒诞不经的,但是如果承认它们的存在能够让人们的心灵得到寄托,行为受到向善的规范,那么又有什么不好。还有人曾经问我为什么欧洲在宗教最盛行的中世纪恰恰最黑暗,我的看法是正是由于没有一个现实的终极审判存在,所以不排除宗教里的某些掌权者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信徒。其实所有正大宗教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终极审判和彼岸世界,而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唯心的认识论,自虐式的禁欲等,基本上是无用而有害的,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中世纪的黑暗。”

总统很认真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印象中这是很罕有的事情。许久之后他才有些不舍地站起身,对马维康说:“我看可以给这个系统追加一些经费,你叫人写一份报告给我。”他转过头看着何夕,“我必须说的是,你让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总统伸过来的手,“你也改变了我的一些看法,原来世界上还是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总统用力握了握手,“如果这算是恭维的话我接受它。当然,如果那个叫作‘审判者’的系统能证明这番话是出自你的真心的话,我将更加高兴。”

(六)

蓝一光冲进办公室,脸上的神色很焦急,“这段时间我调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我发现他很不简单。崔文曾经是‘深思’系统的一名助理研究员。”

“深思。”何夕念叨着这个名词,他知道这是政府在几年前资助过的一个项目,后来因故停止。“崔文说过他从事过与我们类似的工作,这么说他很诚实,没有撒谎。”

蓝一光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实在想不通何夕为什么信任崔文,那个大胡子崔文根本就是一个危险人物。

“问题在于,”蓝一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有报告称崔文可能就是最终导致‘深思’系统失败的人。我们还是赶他走吧。”

“可是并没有肯定他就是破坏者。有一点你们想过没有,现在‘审判者’系统面临的最大难题已经不在技术上,而在于人们接受与否。这个视‘审判者’系统为洪水猛兽的崔文正好可以作为一个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说服他。”

这时突然从门外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何夕警觉地走过去拉开房门。他看到崔文慌张的背影正飞快地离去。

今天是《世界新论坛报》预约采访的日子,何夕简单地准备了一下便随同两名警卫一道前往报社。快要出门的时候何夕想了一下,然后朝着正在不远处闲逛的崔文招了招手说:“和我一起去吧。”

崔文稍稍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何以叫上自己,但他并没有问什么。

汽车在海滨公路上飞驰着,一名警卫负责驾驶,另一名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一切可疑的现象。道路两旁秀丽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却,湿润的空气中充满了海边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发现坐在身边的崔文身躯坐得笔直,与何夕也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这个年轻人简直有趣得很。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偏执狂之类的角色。”何夕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文。

崔文没有回答,眼光仍然直视着前方,但这种态度等于默认了何夕的问题。

“我们有麻烦了。”这时坐在前排右边的警卫突然说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枪,“后边有辆白色轿车已经跟了我们足有十分钟了。”

何夕回头看去,的确有辆车跟在后面。当前正是最荒僻的路段,警卫的担心不无道理。正当何夕还在犹疑的时候就听到耳边响起了震耳的枪声,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伏下了身体。

警卫开启了卫星定位紧急报警系统。枪战仍在继续,汽车在公路上剧烈地扭动着前进,有几次何夕的头都撞到了坚硬的物体上,差点令他晕倒。他听到了其中一个警卫发出了中弹的惨叫,鲜血溅湿了何夕的手,感觉滑腻腻的,空气中弥漫出甜腥腥的味道。就在何夕以为这次自己就要在劫难逃的时候,他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一切都过去了,何夕站在了道路旁,面对着山崖下犹自冒着浓烟的白色轿车的残骸。荷枪实弹的士兵还在做最后的检查,听他们说车里共有四个人,但都已经死了,两名警卫一死一伤。崔文额上擦了一道口子,并不碍事,但显然惊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