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记事(第2/4页)

绳结让我们把祖先的智慧和声音鲜活地保存下来。一根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长麻绳,抻直缠好,形成合适的张力和圈数。绳上可以绑21种不同的绳结,对应发出不同音节时的唇齿形状,像佛珠一样串在一起的绳结组成词语、句子、段落。语言被赋予形象和实质。用手捋过绳子,你能感受结绳者的思想在你指尖流过,听见他们的声音震颤你的骨骼。

打结的麻绳不会保持笔直,绳结施加张力,绳子就会自己盘绕、扭曲、打弯,趋向于一定的形状。一本结绳书不是一根直线,更像是紧凑的塑像,不同的绳结在缠绕的绳索上产生不同的形状,只消一瞥,你就能看出言论的走向和形式,手指的接触随着节奏和音律起起伏伏。

我天生视力不好,只能看清一两米远的事物;如果长时间过度用眼,我就会头疼。不过我自小手指灵活,父亲说,不同绳索和绳结的属性我学得很快。我有一种天赋:能在脑海里想象绳结改变绳子张力和稍微用力推拉绳结最终定型的状态。每个暔族人都能打结,可只有我能在一个结都没打完之前就看清绳索最终的形状。

我起初是一名复制员,取出正在破损散开的最古老的结绳书,感受并记住绳结的次序,然后用新麻绳重做出来,忠实地复制每一个绳结、每一个扭曲,直到麻绳自己盘绕起来,形成原著的完美复制品,让村里的小孩以及小孩的小孩也能感受和学习过去的声音。

父亲死后,我成为长老和记录者,就开始自己结绳记事。我记下实际内容,比如记下商贩逐年变化的价格,以避免被骗,还有医生发现的旧草药的新用途,以及气候形势和耕种时间。我还记别的事情,就因为我喜欢结好的绳索呈现的状态。男孩为心爱女孩唱的歌、阴暗冬天过后耀眼的春日阳光、春节篝火旁闪烁舞动的暔族人,都是我结绳记录的内容。

128号公路,大波士顿:

低三下四恳求、高价聘请律师、花钱行贿——抱歉,这叫“特事特办”——甚至重新联络从大学起就没再说过话的外交部熟人,帮助索伯准备合适的旅行文件,这些工作花了一年时间。

他没有出生证明?没有姓氏?他在那边给军阀种鸦片吗?关于这个人你了解多少?我得跟你说,汤姆,我为你这位土著巫医动用了不少人脉,这么做最好是值得的。

几份文件就能让你头疼不已,多奇妙的事儿。真希望回到维多利亚时代,直接从森林里带回几名土著,不用面对两国政府相互鄙视的无数官员。

“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旅途。”我第二次到悬空村,试图说服索伯跟我去美国时,他曾说:“对我来说太远了。”

暔族人对钱没兴趣,我知道向他承诺金钱的回报没有用。

“你如果跟我走,就能帮助治疗很多病人。”

“我不是江湖术士。”

“我明白,可是你用结绳记事的技巧……可以帮助很多人。我不好解释,你必须得相信我。”

他被说动了,可是仍然不确定。然后我打出王牌,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许是他唯一的顾虑。

“你的稻米庄稼因为干旱在死亡。”我说,“我能帮你获得只用更少量水就能茁壮成长的新品种。但你必须得跟我走,然后我会给你新的种子。”

索伯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害怕飞机。他本来身材矮小,又蜷缩在椅子里,动作缓慢而又拘谨,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不过他很镇静,我觉得去仰光的巴士更令他吃惊——坐在一个自己移动的金属柜子里,它把你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我猜,对他来说,能飞的金属柜子也没有更奇怪多少。

我一把他安顿到碱基实验室园区旁边酒店的工作室套房,他就睡着了。他没有躺床,而是蜷缩在厨房的地砖上。我猜是为了离炉灶更近,以前的人类学书籍上讲,这是一种本能的冲动。

“你能把绳子最终结成这个形状吗?”我指着黏土雕刻出的一个小模型说,它看起来隐约像一颗龙头。给我们当翻译的缅甸学生摇摇头——他肯定觉得这一切特别疯狂;见鬼,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不过他还是翻译了问题。

索伯拿起模型,翻来覆去看着:“它没表达什么,绳结也不会有意义。”

“没关系,我需要你让绳子自然形成这个形状。”

他点点头,开始扭转绳子打结。绳子自己绕在一起,他比较结果和模型,把绳子抻直,再让它自己缠绕起来。然后他摇摇头,解开几个绳结再打上新的。

在实验室,有5台摄影机记录着他打结的过程。在单面镜的另一侧,十几名科学家弯腰看着这个小老头及其放大的灵活手指。

“你是怎么做的?”我问。

“我父亲教过我,跟我爷爷教他时一样。结绳记事是祖先传给我们的,我解开并重新结过上千本书,凭手感就知道绳子要打成什么样的结。”

蛋白质是氨基酸连起来形成的长链,带有疏水和亲水侧链以及不同电荷的氨基酸相互排斥吸引,通过氢键形成类似α螺旋和β折叠的局部二级结构。蛋白质的长链是一个扭曲摇摆的不稳定分子团,受到数百万微小的作用力向量的影响,最终自己“折叠”缠绕起来,使整个链条的总能量最小化,最终安于它的三级结构。稳定固有的最终结构赋予一种蛋白质典型结构,即一种微小的三维团块,仿佛现代派雕塑一般。

蛋白质的结构决定它的功能,一种蛋白质“合适的折叠”取决于许多方面:温度、溶剂和帮助折叠的伴侣分子。如果蛋白质无法折叠成典型结构,就会引发类似朊病毒疯牛病、老年痴呆症和囊性纤维变性等疾病。不过,用结构恰当的蛋白质,你能制造出药物来阻止不可控的癌细胞分裂、阻断艾滋病毒复制所需的细胞通道、治疗各种疑难杂症。

可是,预测氨基酸序列的固有状态(或者反过来,设计一种折叠成预期蛋白结构的氨基酸序列)比量子物理学还难。暴力模拟哪怕一小段氨基酸链上原子所受的全部作用力和遍历自由能全景图的搜索,都会让最强大的计算机折腰,更何况组成蛋白质的氨基酸有数百甚至数千个之多。

如果我们能找到精确快速的算法,来预测和折叠出氨基酸序列的固有状态,医药领域将取得自发现抗生素以来最大的进步,无数生命得以拯救——产生的利润也非常可观。

有时候,索伯似乎因为工作而感到疲劳,我会带他去波士顿旅游。我自己对这些行程也十分期待,满世界飞奔把我锻炼成业余的人类学家,我喜欢观察外国人对于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物如何反应。透过索伯的眼睛看世界,发现什么令他震惊、什么让他无动于衷,是一种奇妙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