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丛霰泪流满面,垂首盯着自己执剑的右手,紧接着,望向倒地的周太后。

这时候,天光大亮,将周太后照得纤毫毕现。

周太后面无人色,身前、身后俱是扎眼的猩红,心口正艰难地起伏着。

丛霰手指打颤,长剑坠地,继而怔于原地。

良久,他才低下身去,将周太后抱入了怀中。

周太后气若游丝地叮嘱道:“好好活下去,为自己而活。”

她为了胜过姐姐,自独子三岁起,便日日鞭策于他,以求独子能入得先皇的眼,从皇子中脱颖而出,压过丛霁,夺得皇位。

姐姐过世四载,丛霁终于如他所愿,被废去了太子之位。

然而,先皇却属意由淑妃之子丛霄继承大统。

她气不过,又不能拿丛霄如何,只得更加鞭策独子。

她剥夺了独子的童年,对独子投诸于其他年幼的皇子、皇女的羡慕视而不见。

独子曾三次问过她,他为何不能与兄弟姐妹们一同玩耍,每一次,她皆是狠心地将其打得皮开肉绽。

当时,她只是一味认为独子不懂事,没志气,并不认为自己所为有何不妥,她自己年幼之时,亦是被父母逼着日日用功,企图于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上胜过姐姐。

现下想来,她亏欠独子良多。

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产下的孩子该当来这人间享福才是,不该终日郁郁寡欢。

独子年幼之时,她从未让其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待独子长大些,独子分明不逊于任何人,她却因丛霁坐上了皇位,独子连封王都不能而对独子冷言冷语;终于独子登上了皇位,她竟被权利迷惑了双眼,独揽大权。

丛霰闻言,错愕至极。

为自己而活……

母后从不曾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他还以为自己于母后而言,不过是一件不称手的工具罢了。

“对不住。”周太后双目泛红,甚是后悔。

“母后……”丛霰眼见周太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发了一会儿怔,方才跪于丛霁面前,正色道:“首犯既诛,我这从犯亦由皇兄发落,望皇兄念在生母亦出身于周家的份上,勿要株连九族。”

丛霰的这一出大义灭亲当真是为了维护周家?亦或是为了撇清其与周家的关系?

丛霁并未料到丛霰会狠心地杀了周太后,故而不及阻止。

而今周太后已死,他并无折磨尸体的兴致,遂命人将其送回周家祖坟下葬。

——周太后倘若不使手段,便不可能被父皇迎入宫中,更不可被册封为皇后,他自然不会允许其以太后之礼葬于皇陵。

且周太后害死了母后,绝不可让其玷污了母后长眠的清净之所。

丛霰直直地望着周太后的尸体,直到尸体被抬走,都未收回双目。

丛霁居高临下地瞧着丛霰,并不令丛霰起身,而是发问道:“你可知雪鹃怀了你的骨肉?”

丛霰默然不言。

一旁的赵太妃吃惊地道:“陛下所言非虚?”

丛霁一字一顿地道:“雪鹃确实怀了阿霰的骨肉。”

赵太妃与周太后交情匪浅,当年以方韵之女替换雪鹃便是周太后出的主意。

由于这个主意,方韵之女代替雪鹃被先皇掐死了,而雪鹃侥幸活了下来。

是以,她对周太后心怀感激,若非丛霁向她保证只消她将所知晓的一切和盘托出,便会找出害死雪鹃的凶手,交由她处置,她原本并不打算出卖周太后。

适才丛霰杀母吓得她心惊肉跳,未料想,雪鹃居然怀上了丛霰的骨肉,名义上他们乃是兄妹。

未多久,她脑中窜出一个念头,遂指着丛霰道:“难道是你害死了雪鹃?”

丛霰解释道:“并非我害死了雪鹃。”

赵太妃不信,又问道:“你是当真心悦于雪鹃,亦或是单纯地将她视作暖床的器具?”

“我与雪鹃两情相悦。”丛霰哽咽着道,“我原打算请皇兄赐婚于我与雪鹃,世事难料,我未及向皇兄开口,雪鹃已香消玉殒。”

丛霁质问道:“你既与雪鹃两情相悦,雪鹃可曾同你提及过其配制甜汤,以解刘太医所开汤药的药性,致使露珠儿喝了多年的汤药都不见效的缘由?又可曾同你提及过其对露珠儿下了迷惑心神的药物,并诱导露珠儿刺杀朕的缘由?”

丛霰惊骇地道:“却原来,皇姐之所以刺杀皇兄,并非皇姐沉疴未愈,以致于神智错乱,而是雪鹃所为!我还以为雪鹃心地善良,我竟是看走眼了。”

丛霁断定不了丛霰是真情亦或是假意,不置一词,因暂无证据指认丛霰为幕后真凶,他遂仅是废去了丛霰的帝位,并将丛霰禁足。

丛霰随侍卫走了,丛霁着段锐之将赵太妃送回羽落轩,赵太妃却不肯走,哀求道:“陛下,你定要遵守诺言,帮我找出杀害雪鹃的凶手,雪鹃她不过一十五便无辜丧命,委实冤枉。”

冤枉……

丛霁心下冷笑。

即便雪鹃所为乃是受人操控,但雪鹃年已一十又五,民间女子在这年纪许已出嫁了,并非不解世事的孩童了,理当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并不冤枉。

弑君原便是杀头的罪孽,更何况雪鹃还利用了待其一片赤诚的露珠儿,导致露珠儿总是对他一脸愧疚。

他并非圣人,雪鹃如若尚在人世间,他定会处死雪鹃,除非雪鹃另有隐情。

不过他既已答应赵太妃要找出凶手,交由其处置,断不会食言,且他自己亦想知晓究竟凶手是否丛霰。

于是,他对赵太妃道:“你且放心罢。”

“多谢陛下。”赵太妃如愿离开。

丛霁俯视着地上的鲜血,与此同时,下令道:“锐之,抓捕所有为官的周家人。”

段锐之领命而去。

丛霁屏退左右,少时,此处仅余下他与一地的鲜血。

忽而,他仰首朝皇陵所在的方向望去,低声道:“母后,真凶已遭诛杀,你且瞑目罢。待一切水落石出,孩儿便带梓童、幸月、葭月去祭拜你。孩儿的梓童唤作’温祈’,温祈虽是雄鲛,但孩儿心悦于温祈,孩儿将册封温祈为皇后,幸月与葭月乃是孩儿与温祈的骨肉,温祈为了产下他们,险些丧命。母后若未亡故,定然会与孩儿一般,疼爱梓童与孩子们。”

朔风凛冽,吹得他鬓发凌乱,兜鍪上的红缨猎猎。

言罢,他静默须臾,转身往宫外去了。

他必须去将丛露与渺渺接回宫,免得她们担心。

他策马而行,左右仅有近卫,径直出了城门,往茶楼去了。

远远地,他便发现了立于茶楼二楼的丛露。

丛露惧寒,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眼睛。

他于心中补充道:母后,孩儿去祭拜你之时,还会带上露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