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觉

北京正是春末,而美国夏威夷岛上,却是夏天的景象。这使我神志恍惚,陷入迷情。这种身处异境、丧失时空般的迷乱,有时竟几乎使我忘掉了我的祖国,中国。

尽管许多出国的人都忽然间变得爱国,但在我身上,却暂时没有显示出这般奇迹。有几天,我甚至不能意识到我在做些什么。

不远处的海水在泛滥……而我,此时,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头脑中空无一物,打量着周遭蒸腾的景色。

酒店的大堂极为富丽堂皇,栽种着热带植物,像一个蓊郁的温室大棚。我认识其中一种叫龙血树。这使得这家叫“八重樱”的酒店恍若皇家园林。

三三两两的人在树的阴影下走动,基本粒子一样散乱无章。住宿的客人几乎全是黄肤黑发的亚洲人。但我凭一种细微的直感知道他们不是中国人。这一点,西方人就做不到。

我懒散地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像在等待,又不像等待什么。有一帮老太太在集合。她们胸前别着旅游团的小牌子,叽咕说着日语。

没有人理会我。我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一个同我年岁差不多的亚洲人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身边。他拿起报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

我有点尴尬地用英语说:“对不起,我不是日本人。”

(有点尴尬?为什么要对不起?)

他有些窘迫,也用英语说:“对不起。”又问,“你是韩国人?”

“不。”

“中国人?”

他好像有点紧张。

我凝重地点点头。

“北京?”

“北京。”

对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但立即恢复了自然。我装着没看见。

“我叫……”他说了一串音符,“是来旅游的。”

我也说了我的名字。我们又交谈了几句,日本人就离开了。

我拖着业已倦怠的生命回到客房,从窗户往外看去。怀基基海滩人山人海。海浪间涌出一个个黑色的头颅,像一大堆瓶塞。那些女人们,穿得非常少,性感且浪漫。很多是亚洲人。

亚太的世纪正在到来,许多人这么说。我惊惧地想,我该干些什么呢?不知道。我有点着急,但是没有办法。

也许从内心深处讲,我已从根本上排除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中有用的一员的想法。

我继续在屋里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我木然留了一张一美元的小费,便又出溜到大堂的沙发上,怔怔坐着。我这么坐着,没有人再来搭理我。正如许多人告知我的那样,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但正是这种自由,让人感到了无端的压抑。

上午便这么慢慢耗去。在我眼前走动的人少了下来。我认为大家都出去观光了。大堂的门户像一个通向非人间的通道,在植物的笼罩下,绿得有些惨然。大堂周遭的商店则像一组梦幻的积木。

不知不觉间,我身边又坐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亚洲人。这回他用英语问我:

“你是中国人吗?”

我的呼吸几乎停顿,急忙答道:“是的。我是中国人。你呢?”

“我是韩国人。”

“我看出来了,你不像日本人。”

不知怎么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夏威夷是太平洋中的一组岛链,美国领土。这里的居民,亚裔人多于白种人。我是四月二日来此地的。这个季节,岛上气候炎热,人们皆穿短衫短裤。晚上偶有小雨。天空总是寥远。常常群鸟齐鸣,唱破蓝天白云。

在远方的海面上,有鲸鱼不时跃出,溅起巨大水花。运气好的人可以一睹其风采。而当地也确实开办了观鲸的旅游项目。

有的地方能看见美军飞机,安静的灰色鸽子一样,停在民用机场的一端,散发出与钢铁和铝不相称的气息。

这些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孤身一人来此,也没有想到去找当地的华人朋友,也没有产生游玩的心意。我在“八重樱”酒店住下,并且就死死地待在其中,哪儿也不去。

正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对此,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此对今天日韩两国人士主动上前与我作短暂交谈,实在感到有些意外。

他们不会像我一样,也是那种对生活心灰意懒的人吧?

晚上,我又习惯性地来到大堂。此时日本人和韩国人在另一侧正像一对老朋友一样热烈交谈着,还比画手势。他们好像也才认识。他们似乎看见了我,微微点了下头,但又像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继续他们的话语。

一时间,我心意略动,冲破了为自己设立的樊笼,大着胆走上前去,装作大方地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他们让我坐在他们身边。然后我便老也插不上话,但我并没有离开。

有一种隐隐的疼痛般的期待正在泛起,这是崭新的感受。

后来他们要一起去吃饭,犹豫了一下,也邀上了我。我果然受宠若惊。

他们在酒店附近找了一家泰国饭馆。我们一边吃着辛辣的食物,一边看泰国姑娘的表演,一边闲聊。由于是围坐,彼此相向的角度差不多,因此我也有了公平说话的机会。

我们讲了自己来此地的目的,并用汉字在纸上写下各自姓名。来自东京的鱼崎辉,是来度假的;来自首尔的朴相柱,是来度假的;来自北京的我,也是来度假的。

“啊,中国人也开始出国度假了!”这回是韩国人有些大惊小怪,语调多少有些做作。我低头默然不语。

“夏威夷不错。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来美国。”韩国人说。

“我是第二次来美国,上一次是五年前的事了。公司有一笔生意要做,在底特律。”鱼崎说。

“火奴鲁鲁与底特律是两个世界吧?”我不敢肯定地问。

“对,后者简直是一座凄凉、荒废的城市。”

“整个美国正在衰落。西方也在衰落。”韩国人确定地指出。

“对我来说,它们仍然很强大。”我认真地说。

“韩,你太谦虚了,我们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在赶上来,经济年增长百分之十!我们自愧不如。”韩国人朝日本人眨眨眼。

我身体颤了一下,又恢复了自然。我不愿意别人提到中国。我觉得外国人提到中国,不论说得多好,总像是在嘲讽。

我的一脸惶惑被鱼崎瞧在眼里。日本人忙说:“来,还是干杯吧。庆祝我们——东亚三个大国的代表——相识在夏威夷。”

听说,未来的世界,轴心便是首尔-东京-北京组成的城市圈哪。这样的认识,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

我们努力装作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碰了杯。酒慢慢上了脸。泰国姑娘的姿态也在眼前成为了花丛深处扑朔的彩蝶。这时,我们便谈起了女人。三个男人在一起,便无法不谈女人,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在哪个国家都一样。朴相柱说韩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鱼崎则讲日本女人的择偶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