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对于朝食,扶姣向来很有想法,每天得变着法儿来,今儿点心包子明早就得粥食小菜,重复了不用,花样简单了不高兴,总之是被养得娇气挑剔。

如今桌上摆着鱼片粥和小菜,并备了几样本地特有的点心,不算单调,扶姣勉强满意地拾起筷子,边问:“我们要赶多久的路呀?”

回的是王六,“往常骑快马,中途休息几个时辰,三五日也就到了张掖郡。但如今有些官道得绕着走,驿站那儿不能停,郡主夜里能宿在山林么?不能的话或找些人家借住,路途少说也得半个月罢。”

他这是往少了估,路途还不知会有什么意外,倘或被洛阳寻来的追兵发觉,躲躲藏藏,上月也有可能。

“喔。”扶姣应得简单,没意识到奔波上月的苦楚,还琢磨着在外边可见的新鲜景致,更记着李承度答应她的野果烤鱼,心都随王六的话徜徉到了云间。

瓦市街坊的风|光也就那样,大约没几座城能比上洛阳,在她这儿反倒是山野自然更难得。

目光自然而然地往外转,依旧是雨雾濛濛的天,浓重的水汽叫雀儿只能歇在檐下叽喳,算是寂寂深秋的唯一亮色。

正是此时,郭峰打发人上来耳语几句,李承度脸色略有变化,走到窗边借棱格俯瞰,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回身,扶姣不由好奇地开口询问,“怎么?”

“洛阳追兵已到了魏郡。”他解释道,依旧很沉得住气。

魏郡郡守是郑侯的学生,本事和脾气都深得郑侯真传,早先明着和洛阳几个权贵闹过不快,是出了名的认理不认人,犟驴一个,宣国公暂还不便在他的地盘上放肆。毕竟洛阳尚未完全镇住,为了搜寻明月郡主再多一个魏郡,对宣国公来说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他的从容令人不由自主跟着镇定起来,王六多少学了他几分风范,“都统,走还是躲?”

“不急,等郡主用好饭。”李承度给扶姣乘了碗汤,汤底澄黄瞧不出是什么,想来厨房特意捞走了熬煮的物什,色泽倒亮丽,可惜扶姣一凑近就闻着了那股辛辣气,皱着秀气的鼻子,“是生姜汤!”

“郡主闻出来了。”李承度颔首,把碗推去,“生姜祛寒,近日都是阴雨天,一路往西北或将有雪,提前预备了比较好。”

扶姣抗拒得很,可一听雪双眼就绽出光芒,被吸引了注意,“真的?当真有雪?很大吗?可以打雪仗?”

洛阳地界虽偏北,却有着南地的习性,落雪的日子不多,积厚雪更要看缘分。扶姣的缘分就不大够,下大雪那几年冬季她正好染了风寒,只能在屋里巴巴地瞧,后来没什么问题了,都是几场落地就化的雪籽,尤其没劲。

王六会意,咧嘴道:“雍州素来爱下雪,下的时节比任何地儿都早,郡主没听过么,积雪的时候清早出门,人摔进雪堆里去影儿都没了。”

这已是雪灾的程度了,对寻常百姓来说皱眉叫苦的景象,在扶姣这儿唯能听到其中的乐趣,凭想象就已十分向往,那点辛辣的姜汤顿也不算什么了,只仍有点不大乐意,转头对李承度道:“你喂我喝。”

人背了,靴穿了,脸也洗了,再多个喂饭似也没什么,李承度稀疏寻常地拿起汤匙,淡然的模样让王六觉得自己总是大惊小怪,不好,不好。

他松下心来,甚至能对门外等候的同僚使眼色,让他们稍安勿躁。

扶姣是猫儿舌,每喝一口热姜汤就皱皱眉,辛气冲鼻,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继续先前的话题,“追兵那儿怎么样,是沈峥带的吗?”

提到沈峥,又有了期待,“真是他的话,李承度你能赢过吗?应该能罢。如果能把宣国公世子掳来作人质提要求,那边总会什么都同意。不对,他能两根手指夹住剑,好像有点功夫的样子,咱们得先埋伏起来……”

听起来颇有怨念,李承度问:“郡主与沈世子有过节?”

未婚夫婿的说法已成了过去式,说被沈峥吓过又好像过于丢脸,扶姣慢慢想了一圈,开口就是语出惊人,“他觊觎我的美色。”

王六一口水没咽进去,险些喷出,猛咳几声用袖口掖了掖嘴角,不禁凑近几许想听听内情。

话既出口,扶姣就有了底气,自己也信了自己胡诌的话儿,略带着微微的委屈道:“你不知道,这个人表面君子实则登徒子,以前就喜欢对我动手动脚,那夜更是……如果不是我奋力反抗,你又去得及时,他已经得逞了。”

她指腕间那点不知哪儿来的红印,说是沈峥掐的,为保真实后面还编了一堆证词,叫王六脸色古古怪怪,青白变换。

凡洛阳办事沾着官署的,多少都听过宣国公世子的美名,什么“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都是用烂的辞藻。王六有幸得见过一次,当时他急着办差撞了沈世子的马儿,满以为会受重罚,对方却亲自扶起了他帮忙弹衣,并问他要去何处,随后令仆役帮了他一趟。

人品清贵至此,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沈世子会是个急色鬼。

何况小郡主美是美,却仍是团孩子气,但凡不是眼里只有皮相的男人,怎么可能就此迷得七荤八素不顾体统?这位可是宣国公世子,什么千娇百媚没见识过,难道真会去逼迫一个尚不知事才及笄的小娘子?

李承度一字一句地倾听,比王六稳重得多,甚至露出微微的讶异之色,“宣国公世子竟如此无礼。”

“可不是。”扶姣煞有其事地点脑袋,“当初这门亲事我就不大乐意,可是舅舅舅母说好,阿父也不反对,我哪儿知道他是这等人,当然只能听长辈意见。不过也不奇怪,血脉相承,毕竟他是宣国公之子。”

说着她带了怂恿和跃跃欲试道:“所以如果见了沈峥,你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帮我出气。”

依稀间似乎已经见到了沈峥被李承度打得落花流水的场景,眉眼弯弯很是开心。眼下在她心中,除却父亲扶昱,李承度已升为她最信赖的人,所以根本不怀疑此事对他的难度。

“若有机会,属下一定。”

态度很多时候往往比结果更重要,得了他的允诺,扶姣张口让最后一匙姜汤入腹,“那现在呢,要马上走吗?”

“先离开客栈。”李承度道。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从雍州来了二十余人,以一当十的功夫不假,可遇上训练有素的官兵也无法硬拼,只能以躲避为主。

扶姣依旧牵住李承度的手,任他带着出门。

寅卯交接的时辰,天顶灰暗无光,掌柜倚在柜台边呵欠连天,笼里雀儿跳跃着啄食,忽然似瞧见了什么仰起脑袋“吉吉吉”个不停,掌柜却只感到短烛火焰闪了下,再抬头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