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早在从雍州一路往洛阳赶时,李承度就隐有被尾随的感觉,且不止一人。

那些人离得远,保持距离坠在身后不打搅,他也无暇去细查,便先放着没管。

但在洛阳宫变带出扶姣后,窥视明显多了起来,偶有杀意,不知是否在顾忌什么迟迟没动手。归程不同来时,多了一个扶姣要保护,路途生出任何意外都不好,所以李承度才出此下策,本想是试一试这批人究竟针对的是谁,没想到一次即中。

人都跟着他来了。

这样倒好清算些。他如此想着,疾奔的身影忽然停下,于无人暗巷驻足,抬臂微微掀起帷帽,露出深秀眉眼,用堪称温和的口吻道:“诸位跟了许久,可以出来了。”

一时并无动静,唯雨势渐烈,豆大的水珠子从天而降,砸得噼里啪啦,李承度依旧不受影响,从容立在那儿,就好比一棵青松、一柄利剑。

思及仍在客栈等候没什么耐心扶姣,他想,时辰不能耽搁太久,得一次解决才好。

练武之人往往都五感敏锐,如李承度这般自幼习武的,听力、眼力早就达到极致。他耐心静候了片刻,忽然耳梢微动,随后锵然刀鸣才响起,寒气直逼后背,他微微侧身避开,紧接着反应极快地往后一仰,腰身弯出惊人的弧度,转而以掌作刃直拍来人胸腹,令对方不得不后退几步,短短几息间获得了拔刀的机会,迅速同人交战在了一块儿。

隐藏的人陆续现身,李承度大致一扫,估摸有十余数,做的竟像是死士打扮,心底便也有了微微的疑惑。自家族因那封信连带获罪后,李承度这个名字早就随流放江北这道圣旨消失了,纵使曾经名满洛阳,如今仍记住的也没几位,或者说不愿提起。

如果说现在的他还有什么价值能让人费大力气出手……只能是扶昱那边,毕竟他这几年都在为扶昱办事。

思索间,死士出手愈发凌厉,步步紧逼,不像是曾见过的任何招式,颇为诡谲。这让李承度自然想到了一个地方,梁州。

梁州是西池王的地界,天高地远,因地势崎岖少有外地人迁徙入内,久而久之变得封闭自守。第一代西池王不受宠,可以说是被□□皇帝流放过去的,爵位世袭,代代传承下来,成了土皇帝般,如今朝廷都摸不清那边到底是什么个情况,譬如人口、粮食,甚至不知西池王囤了多少兵力,近年洛阳这边都是自身难保,更是无暇顾及这处。

扶昱曾亲口说过,他最忌惮的是宣国公,但最担心的却是摸不清底细的西池王。

可他又如何入的梁州之眼,竟费这样的功夫针对他?

…………

暗巷之外,沈峥慢悠悠地踱马,大雨中披了身蓑衣倒也自在。他今日本不是领队,只是在宣国公派人去各处追明月郡主时主动请缨,选了这条路。

入魏郡后又反而不作为,左瞧右看的模样让小先锋怀疑世子是来游玩,不由暗暗心焦,开口道:“世子,带走明月郡主之人的痕迹就指向魏郡这座城,请容属下分队搜查,挨家挨户,总能找出踪迹来。”

“然后呢?”沈峥含笑问他,“没找着人,再和当地官府拼个你死我活?”

小先锋语噎,“属下带了国公爷的令牌……”

“这种时候,怕是玉玺都不管用。”沈峥摇头,他不觉得一个扶姣真有那么大用处,父亲认为可以用她来钳制扶昱,未免想得过于简单了。他和扶昱打过几回交道,一个人若是当真时刻惦念亡妻,又何来心思去经营这痴情的名声,差事倒是办得漂亮,重要的宴会也不曾落下,只每次都要与人感慨一番他与明阳长公主的阴阳相隔。

偏偏许多宗妇女郎就吃这套,殷勤地帮他传名声,他扶昱成了大鄞最可怜的痴心人。

沈峥自认是个虚伪之人,这扶昱只怕比他更会装。

只可惜,怎就生了个傻乎乎的女儿。思及和扶姣的几次短暂会面,沈峥不由莞尔。

“你率人先去罢,找可疑的地方搜,但不要过于打扰当地百姓。”见小先锋实在焦急,沈峥觉得他这模样怪可怜的,便松了口,“否则惹那位郡守发怒,立功不成,反倒得罪。”

小先锋喜出望外,当即领命而去,扯动缰绳在雨中奔走,几息就不见了身影。

沈峥摇摇头,预备在附近寻个茶楼坐坐,吃吃点心喝喝茶,这几日确实劳累了,没人规定他在办自家事时不能偷个闲罢。

才调转马头,一缕斜飞的雨丝从空中飘来,夹在大雨中并不明显,但沈峥停顿了会儿,注意到周围几乎无人,似乎察觉了什么,饶有兴致地往里走。

越往内,青墙不知染了血色还是雨水,颜色越深,梧桐树被打得七零八落,仅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好不萧条。

雨天杀人越货,确是个好法子,只不知这人身上藏了什么重宝,值得下如此杀手。沈峥御马隐在暗处漫不经心地想,目光集中在那被围攻的青年身上。

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青年一身极俊朗的功夫,被人围攻仍不疾不徐,大雨不但没有成为阻碍,反而叫他借尽优势,水珠作暗箭,挥刀直取对手人头,利落之极。

只掠过一眼,他就知道,这人无需任何帮助,至多受点小伤就能全身而退。

沈峥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整日含着笑,看上去霁月清风般,实际有着十足好奇的心。

但盯着盯着,沈峥笑渐渐收敛,眯着眼仔细看去,从雨中模糊的眉眼到熟悉的身手,和印象中的那道身影愈发重合起来。

“……悯之?”他口中慢道出这两个字,有那么点琢磨的味道。

早先仍在学堂时,青松先生就给两位得意弟子取好了字。取字要么衬其质,要么补其性,青松先生的习惯就是后者。

作为宣国公长子,沈峥生来不受拘束,幼时被带在军营里混迹了几年,天性带着武将的蛮煞,彼时霸而莽,堪当个将军,却成不了文士君子,故取字怀芝,望他宽和弘雅。至于李承度,沈峥虽没听过取字的内由,但凭这“悯之”二字也能窥见恩师的心思。

六年前一别,沈峥本以为此生不会有唤到这二字的机会了。

又看了会儿,沈峥忽然扬眉,拾刀加入战局,针对的却并非李承度,而是死士,且招招狠辣,慢慢的,也有人倒在了他的脚下。

死士大约也迷惘了下,本以为这位只是路过看个热闹,没想到反而对他们刀斧相向。

李承度本就令人招架不住,别说再来一个人,眼见人稀稀落落得越战越少,死士实在没法,只得一声尖哨将人手聚集,瓮声道:“我们只要这人的性命,与沈世子无关,更不想伤及无辜,还请世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