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

灰蒙蒙的天, 风嚎不绝于耳,门窗隐隐颤动,每发出一点声响, 渥丹的心就跟着跳一下,生怕有人直接推门而入, 发现老老实实待在房内的不是郡主而是她。

小郡主瞧着漂亮得和仙女儿似的, 偏偏很会抓人七寸,看出她喜欢吃, 直接用不听从就断食绝水来威胁她, 再不然就赶她出府, 让她和流民一起去领粥吃。渥丹没抗住,好在知道郡主是去找李都统,且说了两刻钟就回, 应当不会有大问题。

再者, 小郡主身边应当有人暗中保护, 她听人说侯爷派了什么暗卫跟着小郎君。对小郎君都如此,侯爷那样疼爱郡主, 应该更会护着罢。

可是, 眼下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渥丹打开炉盖, 心不在焉地往里面添香, 忽然手一抖, 被动静惊得回头,双眼乍然放出光芒,“郡主——”

扶姣从窗边慢吞吞地爬进屋, 姿态不大雅观, 好在周遭也无人看见,渥丹忙上前帮她, 解帷帽,更衣,边嘟哝,“郡主去得太久了,期间小郎君又来了一次,说是什么做了酸枣糕,我没敢接,直接打发走了。还好只是小郎君,要是侯爷来了我就……”

“爹爹已经十多天没来过了。”扶姣打断她,指尖不小心勾缠住袖口纹样,慢慢扯出一条线来,渥丹便去取小剪子。

她低头专心剪线时,扶姣很认真地打量着。

原本那夜在她怀中哭过后,扶姣就渐渐有了把渥丹当自己人的意思,奶娘盼儿她们都不在,总要有个得用的人,所以今日出门才会让她帮忙打掩护。但是……扶姣最讨厌骗自己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剪断线,换回常服,扶姣身上隐隐的不适感终于消失,眼神跟着去端吃食的渥丹转,等她把食盒中的点心慢慢摆开,再递来银箸时,才推开,“你认识循念的爹娘吗?”

渥丹起初没反应过来,半晌啊一声,“当、当然不认识啊,郡主怎么突然说这个。”

“喔。”扶姣竟很沉得住气,那双平日泛着天真的眼眸依旧没什么变化,略歪着脑袋看她,“我听别人说,他其实是爹爹的儿子,生母叫什么婉姨娘。”

渥丹一惊,干巴巴道:“这种事……我竟从来没听过,哈、哈哈。”

渥丹也是不会扯谎的性子,平日能忍住不说就很难得了,被稍微一试探,就不由露出马脚,即便是扶姣也能轻易看出蹊跷。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渥丹眼神飘在空中,不怎么敢看她,“我怎么会骗郡主。”

扶姣又“喔”了声,对她道:“但是无风不起浪,如果真是没影儿的事,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传言呢?我倒是想到一个好办法,试一试就知道真假了。”

“什么办法?”

“反正他每日都要来我这一趟,明日我就着人抓住,先打一顿,看爹爹那儿怎么说。”扶姣撑腮似在思考,脑袋微动时那耳坠也跟着轻晃,碰出叮铃当啷的细微响声,“不行,打一顿还是太轻了,直接打死罢,反正也没什么,我本来就不喜欢他。”

渥丹悚然失色,早就听说这些贵人视人命如草芥,但听到这种话从平日天真的小郡主口中说出来,依然叫她寒毛颤栗,且看小郡主习以为常似的神色,渥丹根本不觉得那是假话。正疯狂转着脑袋思忖如何劝阻,扶姣又道等明日太晚了,她要现在就去找人,说着已经起身——

“郡主,郡主——”渥丹慌忙去拦,“这不大好罢,小郎君又没做什么,怎么就、突然说什么要打死他的话……”

扶姣推开她,边走边道:“有什么不行吗,以前在宫里,我不喜欢哪个人,舅舅也会帮我直接处置了。”

果然不把人命当回事,渥丹吓得魂飞魄散,无论怎样都找不到拦她的理由,最后干脆一狠心一闭眼,“郡主,小郎君确实是你弟弟!”

拿鞭的手一顿,扶姣看向她,“所以,你其实都知道?”

“……大概知晓个七八罢。”

重新落座,扶姣面不改色喝了口滚烫的茶,自认很平静道:“好,那把你了解的,全都仔仔细细、一字一句说清楚。”

***

扶侯得知女儿大闹朝日居时,正在和众幕僚商议洛阳那边关于太子出逃一事,闻言一愣,紧接着腾得起身,“怎么回事!”

传讯人报得不清不楚,见还有诸多外人在场,吞吞吐吐道:“郡主突然率人冲去,不知为何发了好大的脾气,还绑人,闹得人仰马翻……”

扶侯眉心一跳,直觉是婉姨娘和循念的身份暴露,以纨纨那狗脾气……再顾不得什么,匆匆说一句此事容后再议,就大步往朝日居那边赶。

幕僚们对视一眼,俱作淡定状起身互相告辞,就当没听见主公的糟心家事。

朝日居内。

这儿是婉姨娘的暂时住所,准确而言,朝日居的耳房才是她的寝居,主动把倚阳居让给扶姣而搬到此处的她,可以说做了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扶侯再忙,每日也会回房歇息,耳房离得近,稍微有动静就能听见。深夜捧一碗汤问安,或是服侍他沐浴更衣,日日如此,便是再大的气也要在这种周到和贴心中慢慢消退。

十多日来,婉姨娘知道侯爷已经差不多不再气了,且因着她的病,还对她多了些体贴,让她为循念保重身子,待遇甚至比以往还要好些。

置之死地而后生,说的大约就是她如今光景,婉姨娘春风得意,连苍白的病容连带都焕发光彩。

这种光彩在扶姣带人闯进朝日居时消失了,变成仓皇失措。

她从没想过会如此猝不及防地见到这郡主。

到底是在心间留缠多年的阴影,婉姨娘下意识捂脸,被扶姣皱着眉叫人拉开,然后对她仔细打量了半晌,就在婉姨娘心惊肉跳之际,扶姣摇头不解道:“长得这么丑,爹爹是怎么看上的?”

说罢往后落座,摩挲着手中的鹿皮鞭,拧眉续看她几眼。

婉姨娘怔住,这个反应……小郡主没认出她?

脸上露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复杂神色,在郡主抵达张掖郡后,婉姨娘百般躲避,生怕她见到自己发怒,结果,她根本就没印象。

扶姣当然不记得她,谁会把一个六岁时讨厌的人记在心上,婉姨娘对年幼的她而言就是过眼云烟,罚过也就忘了,就算如今特意提起,她也不一定能清晰回忆。

扶姣只知两条信息,这婉姨娘生下循念的时间和阿娘离世差得不远,二则是,有个婆子说婉姨娘曾经是长公主府上的婢女。

那婆子从洛阳跟来,对婉姨娘的底细颇为清楚,因她身份低,婉姨娘平日从未注意过,便不知还留了这么个隐患。

仅这两点,就已经足够让扶姣升起想杀婉姨娘的心。她其实从未杀过人,无论直接间接,因为无人敢真正惹怒她,大部分生气,都只是些无伤大雅、吹毛求疵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