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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别处看去,又回到了先前自我们离开纳西塔之后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跟着这两人去二十号空港的路上,我突然间想到,我自己会失去什么东西,却没有失去。我之所以对于这次旅途感到焦虑,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我想到自己会脱离数据网;我像是一条离开了海洋独自思考的鱼。我知觉的一部分原本正淹没在那片海域的某处,来自两百颗星球、内核的数据和公众链接的海洋,全数由曾经叫作数据平面的看不见的媒介维系,现在它被称作万方网。

离开纳西塔的时候,我依然还能听到那特别的海洋的搏动——虽遥远,却持续不断,就像是在距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听到的浪潮之声——这个念头震慑着我。在匆忙赶往登陆飞船的路上,直到在登陆飞船上安顿下来,脱离主舰,乃至在进入地月轨道,在进入海伯利安大气层边缘之前最后十分钟的冲刺过程中,我都一直在试图弄明白这个现象。

军部总是以拥有自己的人工智能、自己的数据网和处理源为傲。表面上看,是因为他们需要在环网各星球间那广阔的空间,以及环网万方网之上那黑暗而寂寥的空间运行各种操作,但真正的原因多半是几个世纪以来军部强烈地想要特意向技术内核展示他们的独立。然而,在一艘处于既非环网亦非保护体之地的军部无敌舰队中心的军部战舰上,我却谐调到了某个令人欣慰的背景数据和能量涌流,那和我在环网任何一个地方能找到的一模一样。真是有趣。

我想起了远距传输器给海伯利安星系带来的链接:不只是跃迁船和远距传输密蔽球体在海伯利安的L3点像一个发光的新月一样飘浮,更有数英里长的千兆超频光纤如蛇一般穿行过永久跃迁船的远距传输入口,微波中继器在那几英尺之间机械地往返穿梭,以近乎实时的效率中继它们的信息,指挥船上受到驯化的人工智能,邀请——并接收——火星和其他地方上的奥林帕斯高级指挥的链接。某些地方,或许就连军部领导集团、他们的行家和盟友都还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数据网已然潜入。内核的人工智能知晓在海伯利安星系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如果我的肉体现在要死了,我也可以像平常一样逃遁,通过那些悸动的链接逃向环网之外的秘密通道,凌驾于任何人类所知的数据平面之上,丝毫不会被谁发觉,并沿着数据链接隧道进入技术内核本身。不会真正地进入内核,我想,因为内核包围着、包裹着其他地方,就好比一片接纳不同洋流和大型海湾流的大海,洋流则自以为它们分割了海洋。

“我真希望这里有一扇窗户。”利·亨特低声说。

“是啊,”我说,“我也是。”

随着登陆飞船一阵急速冲刺和剧烈的颠簸,我们进入了海伯利安的上层大气。海伯利安,我心里思忖。伯劳。我身上沉重的衬衣和背心似乎变得黏糊糊的,已经粘在了身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不用说,我们正在飞行,以数倍于声速的速度划过湛青色的天空。

年轻的上尉从走廊那边探过身来。“是第一次着陆吧,先生们?”

亨特点点头。

上尉嚼着口香糖,可见他有多么放松。“你们两人都是从‘赫布里底’号上来的技师?”

“对,我们正是从那里来的。”亨特说。

“我想也是,”上尉咧开嘴笑了,“我是要送一个快递包裹到济慈附近的海军基地。现在是第五次出行了。”

一阵轻微的颤动传遍我的全身,我记起了首都的名字;海伯利安曾经有人入住,那是哀王比利和他的侨民,全是诗人、艺术家和其他不适应时代的人,因为贺瑞斯·格列侬高的入侵而流亡至此——尽管那次入侵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正在参与当前伯劳朝圣的诗人马丁·塞利纳斯,在将近两个世纪以前建议哀王比利将首都以此命名。济慈。本地人把以前的旧城叫作杰克镇。

“你不会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上尉说,“它是一条真正的死胡同,哪儿也去不了。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数据网,没有电磁车,没有远距传输器,没有刺激模拟,什么东西都没有。难怪总是有他妈的成千上万的土著要在空港附近扎营,还攻击防护栏,想要到环网里去。”

“他们真的在攻击空港?”亨特问。

“没有,”上尉说着,“啪”地吹破了他的口香糖,“但是他们已准备好入侵,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所以第二海军营已经在那里设立了防御带,并派兵警戒入城的道路。另外,现在那些乡下人认为我们总有一天会建立远距传输器,并让他们传送出去,离开这场他们自讨的苦头。”

“他们自讨的苦头?”我问。

上尉耸耸肩。“一定是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引得驱逐者对他们恨之入骨,对吧?我们却要来这里为他们火中取木。”

“是火中取栗。”利·亨特说。

口香糖又“啪”了一声。“管它是什么。”

风的沙沙声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一阵尖啸,隔着船体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登陆飞船在地上弹跳了两下,然后开始平稳地滑行——真是不祥的流畅——就像是进入了一条高于地面十英里的冰斜道。

“真希望我们这儿有扇窗户。”利·亨特低声说道。

登陆飞船中又闷又热。很奇怪,弹跳竟有些令人轻松,更像是一只小小的帆船在缓慢的浪涛中浮沉。我闭上眼睛,休憩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