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侦探与信件(第4/5页)

他到花园散步——花园里有个穿蓝外套的白发男子在侍弄安如的花,一个默工仆人给他打下手。之后他浏览了城堡里自己能够访问的所有外记忆,寻找其他漏洞。他坐在图书室的椅子里回忆。过去的一年安如生活规律,几乎像个隐士,只不时举办小型派对。偶尔还有蛇街的异国名妓到访,让伊斯多不由好奇,不知道阿德里安·吴会怎么报道自己这位新雇主。但绝大多数时间,安如都一个人过日子:接待古玩商人,独自用餐,在图书室度过无数个小时,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

他几乎已经准备放弃了——细节太多、无法一次吸收。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安如正在读的书《伊斯迪斯伯爵人生投影》,决定将它的记忆做个交叉检索。安如最后一次读它是在四周前,而在记忆中——

他花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然后一跃而起,去找奥黛特。她正在城堡东翼一间小办公室里检查派对的准备情况。一大堆临时简版邀请函环绕在她身边,仿佛一群凝固在时间中的小鸟。

“我要见安如先生。”

“恐怕不可能。”她说,“克里斯蒂安只剩几天时间了,除非有他的指示,否则这段时间他都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

“我有些问题要问他。”

“博特勒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会在他这出戏里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别再横生枝节。”她碰碰空中的一张虚拟资料,它变成年轻女人的面孔。奥黛特端详着那张脸,笔尖轻触自己的嘴唇。“人生投影艺术家。”她说,“我觉得这个人选不搭调。有时我觉得我该去学音乐。组织派对很像谱曲:考虑不同的乐器如何互为补充。在我眼里你也是乐器,博特勒先生。克里斯蒂安让我做他最后一天的指挥。所以拜托你,把你的惊人发现留到派对上。我经常听说喜剧的关键就在于时机。”

伊斯多两臂在胸前交叉。“我也听过一个说法。”他说,“悲剧是我踩了香蕉皮,而喜剧是你掉进洞里摔死了。我很好奇,如果多花点工夫调查你,我会有什么发现?”

奥黛特与伊斯多对视良久,最后她说:“我没什么可隐藏的。”

伊斯多微微笑着,一言不发。她首先转开了视线。

“好吧,”奥黛特道,“来点轻松的娱乐,对他大概也没坏处。”

安如在城堡的诸多画廊之一里接待他,穿的是晨衣,神色阴沉。伊斯多看见有人沿走廊离开,隔弗罗的模糊效果全开,也不知自己打断了千年富翁的什么活动。

“博特勒先生,听说你有所发现?”

“对。我确信你的担忧是有根据的,某种异星力量在捣鬼。我会帮助你,为派对做足准备。”

“你不认为是我自己写了那封信?我猜我该感谢你没有赞同奥黛特的观点。”安如道,“还有吗?”

“没了。本地的外记忆被篡改过,只不过我还无法确定对方是谁、用了什么手法。但我想跟你谈的不是这个。”

“噢?”安如扬起眉毛。

“我检查了外记忆,寻找漏洞,结果发现你经常研读《伊斯迪斯伯爵人生投影》,于是我回到了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明白这或许是滥用了你给我的权力,但我感到必须这样做:从所有可能的角度去研究案子的每一个要素。”

“当真。”

“我注意到了你对文本的……反应。”当时的安如尖叫着将书扔向房间对面,还把书架上的其他书扫到地上。暴虐从他单薄的身躯中向外喷涌,驱使他将星象仪掀翻在地,最后他瘫倒在自己读书的椅子里。“据我推算,之后不久你就决心提前成为默工。当时你看见了什么?”

安如叹口气,“博特勒先生,或许我该澄清一件事:你要进行的不是普遍的调查。我并未授权你窥探我的私生活,或者打探我行为的原因。我感到有威胁,而你只需保护我的财产和我本人不受它伤害就行。”

“你雇佣我是因为你希望解开一个谜,”伊斯多说,“而我认为那不仅仅是那封信。我还瞬目了伊斯迪斯伯爵。”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我一无所获。外记忆里没有伊斯迪斯伯爵。对于大众来说,他并不存在。”

安如走到画廊的大窗前,向外眺望,“博特勒先生,我承认我对你并不完全诚实。我内心有一部分一直期待你能像现在这样,靠自己的力量发现某些事。”他将苍白的手放在玻璃上,“只要一个人变得非常富有,就会发生一件怪事,哪怕在我们这种财富几乎完全是虚拟的社会里。你会发展出一种唯我论:世界臣服于你的意志,一切都变成你的映像。一段时间过后,当你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只会觉得无聊。”

他叹口气,“于是我希望寻找更加坚实的土壤,在过去、在我们的起源与历史中寻找。我们这代人里,恐怕没几个人像我一样,为了王国与革命的研究花费如此多的心力。

“起初,这是完美的逃避。历史比我们如今的平淡存在丰富多了:真正的挣扎、真正的邪恶、理念战胜压迫、绝望和希望。比如密谋反抗暴君的伊斯迪斯伯爵。戏剧、阴谋,还有革命!我向命时乞丐购买了他们的记忆,所以我记得自己身在现场,身处哈马基斯峡谷,用钻石的爪子撕裂王国显贵的身体。

“但很快我就发现事情不对劲。越往深处挖掘,不一致的地方就越多:黑市商人出售的人生投影中出现了我从未听说的人、彼此相互矛盾的记忆……伊斯迪斯的人生投影是我第一次恍然大悟,而你……你看见我当时是什么反应了。”

安如双手捏成拳头。

“我丧失了对过去的信心。过去有问题,我们所知的东西有问题。所以我才不愿你研究图书室里的文本。我不愿任何人遭遇我经历的这种幻灭感。或许早先的哲学家说对了:我们所在的仅仅是个模拟世界,我们不过是超人类神祇的玩物罢了。或许索伯诺斯特早已赢了,费德罗夫的梦是真的,我们只是记忆而已。

“如果你不再能相信历史,你还有什么理由在意现在?我不想再理会这一切了,还是当默工去吧。”

“肯定有合理的解释。”伊斯多说,“或许你遇到了赝品,或许我们应该调查你图书室里那些文本的来源——”

安如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已经没关系了。等我离开以后,你自己决定怎么处理我告诉你的这个情况吧。我只要最后一刻的完美,然后结束。”他微微一笑,“不过我对赌王的看法没错,真是太好了。这次的遭遇想必会极富趣味。”他碰碰伊斯多的肩膀。

“我很感激,博特勒先生。我一直想跟谁谈谈。奥黛特对我很重要,但她不会理解的。她只活在眼前这一刻,其实我也该尽量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