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第3/9页)

两人凑在一起,坐在学校后面的矮墙上,吃着头顶树上偷摘的伽姆果,消磨了很多时间。他们谈论乌尔都诗歌,梵语韵文,谈论数学是否支配着一切,包括人类情感。他们海阔天空地谈论着,感觉自己已经长大,非常成熟。有一回,甘加达尔害羞地咯咯笑着,第一次把迦梨陀娑的色情诗篇介绍给阿卜杜勒·卡里姆。那时候,对他俩而言,女孩子们是一种神秘的存在:尽管他们和女孩子们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但女孩子们(当然,和他们的姐妹们相比,女孩子们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奇怪而优雅的外星生物。迦梨陀娑关于胸脯与大腿的韵律优美的描写,勾起了他们内心无以名状的渴望。

像别的朋友一样,他们不时也会打架。第一次严重的摩擦发生在一次大选前,市内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群体关系陡然紧张起来。那一天,甘加达尔来到学校操场,一拳把阿卜杜勒打倒在地上。

“你这个嗜血的穆斯林!”他嚷道,仿佛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你这个下地狱的异教徒!”

他们拳来脚往,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最后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着血。他们恶狠狠地瞪了瞪对方,分道扬镳了。

第二天,他们分别跑在街道的两边,第一次朝着对方敲起了飞棍。

接着,他们在学校图书馆又撞见了。阿卜杜勒·卡里姆一阵紧张,准备在甘加达尔打他时,奋力还击。甘加达尔似乎也在犹豫要不要扑上来,但过了一会儿,他面带尴尬,递过来一本书。

“新书……关于数学的。要是你不想看的话……”

之后,他们又像往常一样肩并肩坐在了矮墙上。

他们的友谊经受住了四年之后的大骚乱。当时整座城市变成了停尸房,房屋被焚毁,民众被烧死,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犯下了难以启齿的恶毒暴行。两方的政治领导人都发表了说过即忘的煽动演说,群众的情绪被点燃了。这时发生了一个事件——公交站台爆发了一场打斗,前来维持秩序的印度教警察粗暴地对待穆斯林民众,事态迅速恶化,失去了控制。当骚乱爆发时,阿卜杜勒的姐姐阿耶莎正和一个表弟在市场上买东西,混乱中,他们走散了。表弟回来了,浑身血迹斑斑但还活着,可从此再没有人见过阿耶莎。

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从悲痛中缓过劲来。阿卜杜勒的母亲变成了行尸走肉,心已经死了。昔日充满活力的父亲急剧消瘦,变得憔悴落寞,几年之后就死了。至于阿卜杜勒,报道骚乱的新闻引得他噩梦连连,梦中,他看到姐姐被棍棒击打,被强奸,被撕成碎片,一次又一次。当城市平息下来,他整天在市场附近的街道上转悠,希望能找到阿耶莎,哪怕是尸体。希望和熊熊的愤怒撕扯着他的心。

他们的父亲不再去看望他那些印度教朋友。阿卜杜勒却没有和甘加达尔断交,因为在大屠杀中,甘加达尔一家赶走了一群愤怒的印度教暴徒,保护了一个穆斯林家庭。

时间流逝,伤痛虽然没有痊愈,但变得可以忍受了,他重又开始生活。他投身于自己热爱的数学之中,除了他的家人,除了甘加达尔,他疏远所有人。这个世界错待了他,他不再亏欠这个世界任何东西。

阿耶波多是一位大师,他钻研数学、运动学、球体学的终极知识,在抵达这些领域最遥远的海岸、最深邃的海洋之后,将三者呈现给了知识世界。

——数学家婆什迦罗,在一百多年之后评论六世纪印度

数学家阿耶波多

阿卜杜勒·卡里姆是家中第一个上大学的人。幸运的是,甘加达尔也考上了一个同地区的学院,主修印地语文学,阿卜杜勒·卡里姆则继续探索数学的奥秘。阿卜杜勒的父亲已经谅解了儿子的执迷,了解了他展露无遗的数学天分。在学校导师们的赞美声中,阿卜杜勒·卡里姆意气风发,想要追随传奇数学家拉玛努金的脚步。娜马卡尔女神曾出现在这个自学成才的天才的梦中,在他的舌头上写下数学公式(拉玛努金就是这么说的)。而阿卜杜勒·卡里姆也想知道,法里斯特是不是安拉派来,把数学洞见赋予他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更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当时阿卜杜勒在大学图书馆里钻研一个微分几何难题,他感觉到一个法里斯特出现在视阈的边缘,像往常一样,他缓缓转过头,以为幻相会消失。

然而,他看到在长长的书架前站着一个黑影,一个模糊的人形。它慢慢旋转,像纸片一样单薄。但当它旋转时,它仿佛获得了厚度,身体特征在黑暗纤薄的形体上渐渐显现。这时,阿卜杜勒感到空中开启了一道门、一个裂缝,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黑影站在门边,伸出一只手召唤,但阿卜杜勒·卡里姆惊叹不已,坐在那里忘了动弹。他刚要站起身,那道门和那个黑影就极速旋转扭曲,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书架上那一排排书。

从此之后,他确信了自己的宿命。他执着地梦想着那个他惊鸿一瞥的奇异世界;每一次感到身后有法里斯特,他都缓缓地转过身去,可每一次它都消失了。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其中一个会到来并留下来,也许还会带他去那个世界——奇迹中的奇迹。

这时,他的父亲突然过世了。阿卜杜勒·卡里姆的数学家生涯就此中止了。他不得不回家去照顾母亲、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唯一能胜任的就是教书。最后,他在自己毕业的市立学校里找到了一份教职。

在回家的火车上,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火车停在一座桥上,他身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水流潺缓,朝霞映照的金色水面上升起轻柔薄雾。岸边有一个女人,携着汲水陶罐。她走进河水里——皱起的纱丽贴在她身上,她灌满水,拿起水罐,靠在大腿上,开始爬上岸。霞光之中她光彩照人,一个雾霭的精灵,罐子的曲线衬托着她大腿的曲线。他们的视线隔着很远相遇了——他想象着她看到的景象——静止的火车上,一个胡须稀疏的年轻人倚在窗口,正出神地盯着她看,仿佛她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她的双眼无所畏惧地盯着他,仿佛她是一个女神,正直视着他的灵魂。那一刻,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隔阂,性别、宗教、种姓、阶层,所有的隔阂全都消散了。接着,她转过身,消失在一片玫瑰木丛后。

他不确定,她是真的出现在这朦胧之中,或者她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对他而言,她代表着某种基本的东西。在他的思想中,她有时是一个女人,有时是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