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准备离开(第2/4页)

“安妮,这都要走了……”

“可算要走了——所以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报警呢?也没有人去向大厦所有者提出控诉吗?”

“我们就是所有者。”罗亚尔从她身上转开了目光,宠溺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看着窗外的夕阳,投在邻近摩天楼的幕墙上的光线正在渐渐黯淡下去。不可避免,他总是把安妮的牢骚当作对他的责难。

时至今日,罗亚尔明白,只要还在这摩天楼的特殊氛围里,他的小娇妻就永远不会开心快乐。安妮是一位地方实业大亨的独女,自小近乎不问世事地在一座乡间大别墅里长大,那地方奢华精致得就好似巨细靡遗地翻版了法国卢瓦尔河城堡,且由大群仆人完全依照成熟完备的十九世纪规矩来全盘照管。相形之下,在这幢公寓楼里,为她随时待命的仆从则是由温度湿度传感器、电脑控制的电梯进路开关及保险杠所组成的一支看不见的军队,以一种更为复杂抽象的主仆形式服务于她。只不过,在安妮的世界里,单单把工作完成是不够的,还要看得到完成的过程。大楼配套服务的彻底崩垮和居民团体之间的针锋相对早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玩弄着她极大的不安全感——那种上流社会常年根深蒂固的、在维护自身优越时的危机感。近期公寓楼里的种种麻烦,都已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暴露无遗。罗亚尔刚认识她的时候,想当然地认为她拥有绝对的自信,但实际情况正相反——安妮对自己非常不自信,她需要时不时重新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确认自己还站在梯子的最高一级。相形之下,她周围的这些专业人士全凭自身才能挣得了一切身家,可谓自信的典范。

最开始,搬进摩天楼成为第一家住户的时候,两人都只是打算在这里落脚,方便罗亚尔在这个开发区工作,只要在伦敦找到房子就立刻搬走。但是,罗亚尔发现自己总是将搬家的决定一拖再拖。在这个垂直的小镇里,生活真是令他着迷,被其无障碍实用主义所吸引来的这类人也一样令他着迷。作为首户业主,还坐拥最好又最高的那套公寓,按安妮那边的规矩来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庄园的领主——虽然这种说法他并不喜欢。罗亚尔一度拿过业余网球赛冠军,纵然那是场小型硬地球赛也不减这名头的分量。随着岁月推移,他这种身体机能上的优越感也不可避免地放缓下来,但现在颇有些重燃的架势,全因这众生的存在——他们是如此一目了然地在他之下,他的华宅这般安然端坐在这诸多简居的肩头。

哪怕在车祸后被迫转卖合伙契约,屈身于顶层公寓的轮椅里的时候,这种复苏的对身体机能的把控,他也依然能感受得到。恢复期那几个月里,随着伤势渐愈体质渐强,仿佛楼里每住进一位新房客,都是对他越来越健壮的筋骨和越来越迅速的反应的某种赞许;仿佛每一位新房客都携着看不见的贡物,恭祝他罗亚尔安康喜乐。

可对于安妮来说,不断潮涌而入的新居民令她茫然且恼怒。整幢摩天楼只有他们一户的时候,她还挺喜欢这住所的,觉得理所当然不会再有其他人出现。她搭乘电梯,当它们是私家缆车索道上铺了华丽软垫的贡多拉;她在那两个泳池里独自畅游,从无其他人会来烦她;她在购物大厅悠然漫步,就像莅临拜访她的私人银行、私人美发师、私人超市。而等到两千住客里的最末几位现身大厦,安妮已把耐性消磨殆尽,一心只想离去。

不过,新邻居们对罗亚尔来说却非常有吸引力,这些范例已然超出了他先前对清教徒职业伦理的想象。在他的各位邻居眼里,他是个不可捉摸又冷漠的人,在一起汽车事故中受伤坐了轮椅,住在摩天楼顶的临时居所里,老婆有钱又年轻,年纪只有他一半大,而且他还很乐意看到老婆被其他男人带出去。——这些,是他先后从安妮口中逐一得知的。如果不算上这象征性的阉割,那罗亚尔还多少算被尊为掌管此楼钥匙的那个人。他带着疤的前额和雪亮的铬手杖,他那一身穿起来活像个靶子的心爱的白色夹克,放到一起看,就像是组成某个密码的各种元素,隐藏起了这巨大建筑的缔造者和惶恐的住客们之间的真正关系。那一长串冷嘲热讽当中,甚至不乏“安妮屡次离乱交仅差咫尺”的戏码,来捧场罗亚尔对“游戏”姿态的偏好——置身游戏,什么都能拿来冒险,也什么都不会失去。

凡此种种对邻居们的影响,罗亚尔很感兴趣,尤其是对于那些特立独行的小牛儿,比如怀尔德——这位是那种单凭“只恨山比我个头大”的怒火就能赤手空拳去攀珠穆朗玛峰的人;或者像莱恩——此人一天到晚从自己的阳台往外张望,满眼的美好映像全是他自己从这幢摩天楼里彻底剥离出来的,哪怕他恐怕是大厦房客当中最忠实于它的那一个。至少,莱恩搞得清自己的位置不乱跑;三天前的那晚,自己这边却是不得已给了怀尔德一次简短又犀利的教训。

鉴于怀尔德的进犯——不过是低层对高层一系列入室侵犯企图当中的一个,罗亚尔走出卧室,去检查前门的门闩。

等他站到空荡荡的走廊里时,安妮已经在等他了。从低楼层传来一种持续的阴沉的响动,咕咕哝哝沿电梯井道向上而来。安妮指着罗亚尔的三只手提箱,问:

“你要带的全在这儿了?”

“暂且这样。还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会回来取。”

“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还是说你更想留下?”

他想,但他太太不想。罗亚尔道:“最先来,最后走……”

“你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安妮把手放在他胸口摩挲着,好似在找寻某处旧伤。“真的全都结束了,你清楚的。我讨厌这么说,可是这地方确实不行了呀。”

“也许吧……”罗亚尔从她的怜悯中看出了浓浓的挖苦。安妮总是会不自觉地利用他的挫败感,尤其是罗亚尔新冒出来的这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这种坚信这座建筑终将圆满的信念,让安妮感到了恐慌。此外,他们的邻居都很轻易就接受了罗亚尔这个领袖,轻易得有点过分。仰仗她父亲给的佣金,他才能买到财团合伙人的身份——这个事实,安妮可从来就没让他忘掉,即便不是为了向他标榜自己而灭他的威风。可毕竟,态度是摆在那儿了。也好,他出人头地了,即便其间百味杂陈。以一种略癫狂的方式来看,或许,他的那场车祸不失为挣脱困境的一次尝试。

不过,这一切都已成往昔。就罗亚尔所知,他们离去得正是时候。最近这些天,摩天楼里的生活已经不堪忍受。顶层住户第一次直接卷入了事态。所有事物都在继续着朽败的进程。一场慢速的心理雪崩,正把他们带向低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