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凉州曲

西京玉皇山上,寒风呼啸、一片萧瑟,尚未长出枝叶的树木上挂满了寒霜。欧阳旭胡子拉碴,跟刚中探花时春风得意的样子判若两人,眼下他正顶着狂风,艰难地随着一个小道童,跋涉在山路上——这是他赴任西京以来,当地官员随意拨给他指路的一个下手。

凛冽的寒风打在脸上,犹如刀割般刺痛,欧阳旭嗓音沙哑地问:“还有多久?”

小道童的声音被狂风吹得破碎:“快了,翻过这座山,再走上一个时辰,就到清风观了。”

欧阳旭抬眼看着一眼望不尽的山路:“抱一仙师肯定在观中吗?”

“师傅是这么说的,多半是——小心!”小道士突然看到欧阳旭一步脚滑,险些滚落山崖。

危急时刻,欧阳旭奋力抓住了崖边的枯枝,这才死里逃生。小道士手脚并用,花了好些功夫,才把他拉回山阶。

欧阳旭头上手上都是泥血,狼狈之极。他喘着粗气,良久才崩溃大喊:“这是什么鬼地方!为什么都五月了,还在下雪!抱一仙师又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不好好待在一个地方,偏偏爱到这种鬼地方云游!”

小道士被他吓了一跳,小声道:“山上的春天,本来就很冷……”

欧阳旭却似中邪一般起身指天痛骂:“混账!混账!混账!”

小道士吓坏了,小心翼翼地问:“您没事吧?你小心点,千万别再掉下去了!”

欧阳旭发泄完了,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放心,我没疯,我是官家亲封的紫极宫醮告副使,在没有遵旨请到抱一仙师下山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出事的。”

说完,他便继续艰难地朝山上爬去,嘴里念念有词:“我不会有事,我会风风光光地回京,我会把这些天所受的苦,全部双倍的都赚回来。只要慧娘能赶到西京来,只要我能和她成亲,我就能回京,我就能当上翰林,重沐天恩!”

一个时辰过后,终于登上山顶到了清风观的欧阳旭却扑了个空,原来,就在不久前,抱一仙师已经下山了,正好与欧阳旭错过。

寒风中,欧阳旭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道童瑟缩地说:“都怨我,要是没走错路,就能赶得及在抱一仙师下山之前……”

欧阳旭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只是无力而失望地慢慢地颓然坐下,良久方道:“我饿得站不住了。”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道童马上道:“我去弄点吃的!”说着就飞奔而去。与清风观的道士们交涉了几句后,他又惭愧地折返回来:“师兄们都在辟谷……”

欧阳旭眼前一黑,险些坐不稳。

道童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山药,补充道:“不过我弄了些山药过来。那儿可以烤。”他指了不远处露天的香炉。

欧阳旭一把从道童手中抢过山药,奔到香炉边,塞了进去。可刚放进去不久,他又后悔地飞快掏了一个出来,在衣襟上抹了抹,就不顾形象地开就开始狂啃。

“欧阳副使……”道童惊讶地看着欧阳旭手中那全生的山药。

欧阳旭把山药掰成两截,分给了道童:“你也吃!吃完了咱们赶紧睡!明早天一亮就下山找抱一仙师!刘皇城都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动诸葛卧龙,我是官家亲封的使者,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他一拍道童的肩,眼底已经带上了不正常的激动与疯狂:“这一回,你也辛苦了,但我熬过这一关,你就跟着我当亲随,再也不用做这孤贫困苦的小道童!”

小道童被他吓怕了,只得一个劲儿地点头。

远处的墙根阴影里,清风观的道士看着欧阳旭狼狈的样子,小声交谈着:“要不还是送点粥过去吧,毕竟是个官儿呢。”刚刚与道童说过话的道士却不满地说:“要去你去。这种连亲随都没一个的空杆子芝麻官,一看就是贬出来京来的,理他干嘛?呵,一点眼色都没有,刚才不但不给香火钱,还给我摆官架子……”

此语一出,众道士都觉得颇有道理,他们纷纷回到道观内,再不管欧阳旭是饥是寒。

东京桂花巷小院中,宋引章坐在后院里的石凳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瑰丽的晚霞之下,天姿国色的美人低眉续弹的样子好似一卷优美的仕女图,只可惜那琴音中丝毫不带情感。宋引章仅靠指尖的机械动作弹出了《凉州大遍》的曲调,沈如琢那句“就连脱籍,也不是什么难事”反复在她耳边回响,曲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最终都化成了“脱籍”二字。

正在一旁晾衣裳的孙三娘见宋引章坐在那里,便叫她过来帮忙,可一连叫了几遍,宋引章才回过神来。

宋引章放下琵琶,走到孙三娘身边,却见绳上晾着几件明显是给男孩穿的衣裳。她有些意外地问:“这是?”

孙三娘没有追究宋引章把她的私事告诉了葛招娣的事,只是叹了口气道:“今天趁着有空,给子方那冤孽做的夏衣,洗过晾过,穿起来才够软。唉,也不知道他爹给他置办这些了没有。”

宋引章不知道怎么能让孙三娘高兴一点,只能轻声安慰道:“等子方以后懂事了,自然会找你来认错的。”

“但愿吧。”孙三娘又叹了口气,她不想再提傅子方,转而问:“对了,从实招来,上午你跑哪去了,刚才又在发什么呆?”

宋引章红了脸,本想不答,却突生冲动,脱口而出道:“三娘姐,我问你件事。要是有人说他能请动教坊使帮忙脱籍,你觉得,他会是在骗人吗?”

孙三娘一怔:“那个姓沈的?”

宋引章马上摇头,心虚得有点结巴:“不,不是他。”

孙三娘情知不对,她审视地看着宋引章,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可别又犯糊涂,轻易就信了男人的话,忘了盼儿上回怎么跟你说的?女人贵在自立,脱籍哪是那么简单的事?老指望达官贵人帮你,那人肯定有其他用心!”

宋引章涨红了脸,却又突然灵机一动:“我说的不是我,是张好好!前儿我去她那合乐,她说池衙内在想法子帮她脱籍呢。”

孙三娘这才放了心,随口说道:“哦,这倒是有可能。池衙内喜欢张好好,又那么有钱,或许找找关系,教坊使就同意了呢。前儿我听街坊们也在说,前头苏员外家的娘子,以前也是教坊的歌伎,是他帮着赎的身呢。不过呀,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你千万别心急,有顾千帆在,你迟早能恢复自由身的。”

宋引章心中大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孙三娘:“顾,顾副使?他愿意帮我脱籍?”

孙三娘不以为意地继续挂着衣服:“当然啦!盼儿说他亲口说的。你呀,就多耐心等一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