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乾坤(三)

此情此景, 吴若阿一句话也不敢说,随侍的骑郎等也都静默垂首, 眼观鼻心。

今日事十分诡异, 本是皇帝行猎,中途突然多了个吴夫人出来,且骑射很拖后腿, 无端端扯慢了行程,过半程皇后骑天马,只携一捧箭奴突然进入猎场, 无人知晓她的意图, 也没有人敢阻拦。

在场唯一可以询问她失常之举的那个人, 却一点也不着急息事宁人。

诡异的安静中,齐凌任由马停在那里,唇角挂一点笑,百无聊赖拨弄套在指上的青韘,目光锁在皇后面上,等着她解释。

朱晏亭面上神情谁也看不清。

只见动作舒展流畅,不疾不徐将手中还握着那支箭丢入身后鸾刀捧的箭壶中, “嗒”的一声清响。

箭归壶中,弓也挂在了鞍头。

便有随侍的骑郎按照规矩去检视被她射杀的鹿。

场中陆陆续续有人动起来以后, 紧绷如弓弦一样的气氛也稍微松动下来。

朱晏亭手执马辔, 抚摸那匹天马猎猎如火烧般鬃毛,安抚它的躁怒,对皇帝道:“陛下驭‘蹑景’许久了,恐损伤马蹄, 御马监领来饱食天马, 特引它入阵给陛下替换。”

“蹑景”是皇帝座下神骏之名, 今上好马如痴,集天下骏马九匹,号之“九骏”,名如“燕行”“奔宵”“玄黄”等,唯有天马无名,想来“天”之一字足矣。

御马监是上林苑耗费最大之所,御苑马金尊玉贵,各自有专门的马监照料。皇帝“临幸”这些马的次数比上掖庭多得多。

是以皇后策天马而来,换下劳累的“蹑景”,在众人听来都十分合理。

朱晏亭眼风略过黄门从草丛中抬起的鹿尸,在其间轻描淡写带了一句:“恰见有鹿在丛,出手猎获,为陛下助兴。”

缓整衣缘,垂首相揖:“衣衫不便,请陛下遣人接马,妾请退。”

只字未提吴若阿。

齐凌却对这个看来天衣无缝的理由不甚满意,见她不愿提,偏去提。

“皇后,朕才下了诏,若吴夫人射下这头鹿当即封为昭仪。你无心的一箭射下去,吴夫人两千石就没有了,当心她埋怨你。”

吴若阿大惊失色,忙道:“妾怎敢埋怨殿下。”

齐凌笑道:“听见了?她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埋怨。”

吴若阿暗暗叫苦,深悔失言,恨不得嚼舌而下,又不敢驳斥皇帝,面上青红交加,狼狈不已。

朱晏亭却仍旧不看她。

她静默夹拢足间的马,轻轻催了几步。

那矫健雄壮的烈马温驯向前,走出十几步后,低头拱到了皇帝马匹之侧。

她亦得以凑身挨近,那张明艳无俦的脸低低的,在微微蓬乱的鬓发下,小声送去一句耳语。

“陛下这样清楚,是已和她一条心了吗?”

……

齐凌微微一愣神,面色瞬息万变,堪称精彩。

他咬牙而笑,低声道:“你竟敢反来指摘朕。”

“妾怎敢。”朱晏亭抬起头,眉心微蹙,复依依的轻声问:“陛下真的和她一条心?”

“……”齐凌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奈至极的瞪她一眼,当即掣马后撤。

只见那乌黑玄马仰头打了一个响鼻,灵活避开枣红天马三尺之远。

而后一言不发,领骑郎策马便走,没有要天马,也未召吴若阿跟随。

呼哨声下,犬吠鹰飞,众人随驾而去,尘土飞扬。

天马见此情景奔腾欲跟随而上,被两个期门郎紧紧牵哄,仍然不住颠簸马背。

她翻身下马,使人将天马牵了送过去。

此时,黄门捧了那只鹿来,胸口扎着箭,已经断了气。

朱晏亭将鹿赐给了吴若阿,又赐了一笥锦。

这才将目光投在了她惊惶无措的面庞上。

“孤困乏力不次,你替我转告舅母一句,她送的锦孤很喜欢,但有一事犹豫不决,究竟是叫‘明光锦’好,还是‘琅玡锦’好。”

……

吴若阿得知计谋败露,心乱如麻,所传之话,原原本本诉之吴氏。

临淄王后听闻这言,细细思忖一回,吓得六神无主,一夜未眠,第二日天未亮就匆忙递了牌觐见。

切切亲自来答复:“经纬有条不紊不可乱,方才是好锦。定需叫‘明光锦’才宏伟有气象。”

朱晏亭面色如常,言笑晏晏,一副对着她如何都好说话的脾性。

“就依舅母。”

当下留她赐宴,未刻意云汇珍馐,两案不过家常餐饭,席前乳母还引了小太子来。

吴氏如见了宝,敬之恨远,亲之又恐亵,爱的不知怎么好。

朱晏亭抱太子置膝上,道:“世祖曾言‘生子应置于齐鲁之地,以感化其礼义,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女子也一样。齐鲁之地女子深知礼仪,往后太子纳妃,还是齐地的女子好。”

吴氏焉能不知此话深意,一时又喜又惊,又羞又愧。

寂然宴罢,吴氏将辞。

避开众人时,吴氏握住皇后的手,垂泪道:“阿亭,我糊涂了,就算是明贞太主在世她也断不会如此行事,你舅母是小国出身,只知亲疏,不知礼数,你莫怪罪。也不要多心,我举家的性命都托于你身,焉能生出贰心。”

朱晏亭心中微动,以手抚她脊背,对她说:“舅母在我落魄时于我有提携之恩,我有今日全赖舅母,唇舌相依尚有磕碰之时,往后太子还要依赖他的舅公,切勿言怪罪。”

……

“明光锦”这件事,吴氏在书信中写给了临淄王齐雍。

齐雍心中生惧,谴门客口诉,令长安臣属等——以东宫嫡系为尊,勿再与李弈、朱恂等争利,事事避让为先。

又催促吴若阿尽快得宠生子。

吴氏谴门客劝他在齐元襄大婚时,寻机离藩进京。

被齐雍大骂一顿,道她妇人无眼界。

吴氏在齐元襄成婚后,又欲归藩,也遭到拒绝,只得拖了下来。

……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

虽然皇后看在往日情谊上既往不咎,这件事还是第二次爆发了。

未央宫中没有秘密,更何况这件事冲突就发生在皇帝最常去逛的御马监。

前后因果很快就原原本本到了他的面前。

得知有人竟敢如此大胆矫皇后之势,齐凌在繁杂政务之余,寻到乐趣似的传来掖庭令景轩细细问:“吴氏落了掖庭狱了?”

景轩一头雾水:“陛下 ,是……哪个吴夫人?”他脑子转得快,很快记起来宫中只有一位姓吴的夫人,眼珠子一转忙道:“奴婢没有接到诏令啊。”

齐凌满脸狐疑的望着他:“真的?”

景轩点头:“吴夫人好好的,今日还与殷夫人一道去沧池赏湖景了。”

齐凌细想了一回,冷笑自言道:“不愧是和皇后琅玡起的情谊,换作是朕,这会儿只怕又要去上林苑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