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山河(六)

齐湄抚掌感叹, 望着那个瘦瘦小小,脑袋低埋的婢子, 想起了送这个细作来的人是谁——

婶婶啊!

常日里搂着她叫的亲昵、什么事都助着她、杀人的活也帮忙的, 临淄王后!

从来都雍容容,温吞吞,和气一团, 背叛皇后与她出主意的时候全没见眨眼,转头背叛她时也连一件衣裳都不换呢。

“是啊,是啊。”齐湄笑出声来, 不知是在回答她的谋主, 还是在自言自语。

……

郑无伤与王侃说完话进来的时候, 正看见一青衣客卿与舞阳交谈,她面带娇笑,将人屏了去,一双杏目睁着,笑吟吟望向他。

分明笑的如烈阳之璨,郑无伤却觉背后发凉,心忖:不知谁又惹了这疯妇, 又作此癫狂之态。他本厌恶至极,却不得不曲意奉承, 也无暇顾及她的喜怒哀乐, 问道:“阿湄,人呢?”

齐湄只做不知:“什么人啊?”

“朱令月啊。”郑无伤面色焦急:“此人不可留,殿下速速杀之。”

齐湄眉眼之间笑意流转,语调也是抑扬顿挫, 一副逗弄孩童的做派:“哦?无伤哥哥怎么知道, 人在我府上呢?”

郑无伤皱眉道:“方才王侃来说的, 这人知道得太多,手里还拿着对我家不利的太后懿旨。皇后殿下为我家擒了,为了避人眼目先带到殿下府上了。”

齐湄面上笑嘻嘻,眼眸却浮了阵阵惊颤。

何以如此,为何如此。

她本以为这是皇后安插细作的阴谋,但怎会有阴谋说得举世皆闻,连郑家都知道了。

朱令月说:她是皇后派来的细作,意图瓦解她和丞相、长亭侯之间的信任,方便分而破之。

郑无伤说:她是皇后为了避人眼目,送到她府上的。

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难道,都是假的?

亦或,都是真的?

如若都是真的……齐湄忽感一丝寒意侵来,神思百转时,郑无伤神情已经越来越焦灼。“殿下,此女攸关我举家百口人性命所系,千万不能儿戏啊。”

“我为什么要把人给你?”

“怎么不?我父是你亲舅舅!”

“皇嫂也是孤的亲嫂嫂,她对李弈以兄事之,李弈不也算我亲兄长?”齐湄嗓子里还笑着,脸已沉了下来:“孤问,为什么要把人给你?”

郑无伤只觉无法和疯妇说理,反问道:“那求殿下不吝赐教,殿下为何不给呢?”

齐湄冷笑道:“人,是交给孤的,不是你家的。”

郑无伤骇然问:“殿下和我家是两条心?”

“你家都和我皇嫂这么亲了……”齐湄问:“是当孤黄口小儿一样糊弄吗?”

郑无伤这才明白过来她的芥蒂所在,忙解释道:“你要对付的是李弈,又不是皇后殿下。皇后殿下难得向我们示好,又归还了朱令月那个贱人,这于她于殿下于我家都是好事,三家共赢,有何不可呢?”

“皇后不是真心和你家结盟的。”齐湄耐着性子,冷冷说:“否则她为何把人送给我,而不是直接送给你们?”

郑无伤眉头皱得更深了:“殿下和我家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郑无伤眼里闪过一丝怀疑:“为何不一样?”

齐湄一腔怒火越憋越旺,森然质问:“若有人杀你血亲,你会与他再握手言好?你这个蠢如猪狗的东西,没有听过,事有反常即为妖吗?”

“可……”

可杀她血亲的不是你吗?

郑无伤一句话到了喉咙里,意识到不能说出来,话锋一转——

“可,李弈并非她的血亲,不过是章华长公主的家奴罢了。”郑无伤怔怔看着她:“谁会为了一个家奴和相邦翻脸?她又不是三岁孩童了,还不能懂这点事?我家现在于她大有好处啊。”

他压低声音:“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置诸侯如狗彘,众人多怨,现在天象如此妖异,若山陵有……襁褓中的太子是唯一正统,她又是太子的亲娘,唯一的弱处就是太子太小,恒王殿下、梁王殿下又都在长安,森然而立。她需要朝臣的拥戴。谁最能拥戴?自然是百官之长,是丞相!只要我父振臂一呼,她便可名正言顺临朝摄政事。所有朝臣都会认她的。到时……殿下还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无限语意,尽在不言中。

“难得你这个草包都能看到这一步。”齐湄笑着:“也是,现在恐怕大字不识的白丁都晓得这个道理了……”她眉一竖,语气骤厉:“可我如要巴结她,如何不趁早呢?如今我出头,动了她的人,已经和她撕破脸了。你等倒好,于墙下之影窃藏汝等贼身,等一日东风压倒西风,便如墙头之草又向东倒。你,有没有回去把你那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体胖如山的老父扶起来,一记耳刮抽醒,问她如果皇后临朝,孤当如何自处呢?孤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你们那些蝇营狗苟结党营私的脏事,孤从头到尾,不为求权,不为求钱,所求独不过李弈这猪狗不如的一条命!李弈他替我杀了吗?他不是还好好在诏狱里活着吗?你……你父,你们无尺寸之功,倒觍脸给我要起人来?真的当孤好糊弄吗?”

齐湄越说越气,将手中箭折成两半,掷到郑无伤足下。

郑无伤匆忙躲闪,靴子仍被箭簇扎了一下,疼得嗷嗷直叫。

“哎哟,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李弈……那蛮夫袍泽部曲死绝,人已经在诏狱里残了,出来也是个废人。殿下不要见小利忘大利!”

齐湄犹不解气,将桌上滚烫的茶杯也望他身上砸。郑无伤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腿,乍然便起半身油皮。

他出身名门,从小就是武安侯世子,也是众星拱月捧大,在齐湄这里做小伏低日子长了,如今被疼痛一激,那盘旋在喉口足足半日的词便红着眼睛吼了出来:“你这……你这疯妇!”

齐湄怒到极处,浑身都发抖,取过侍女捧的装了满满一壶箭的箭囊,未及掷出,郑无伤已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她满壶箭雨,砸到了门槛上。

噼噼啪啪的巨响,和撕心裂肺一句“滚!”

……

齐湄的急怒如狂风暴雨,顷刻之间,漆盒瓶罐横七竖八倒着,箭矢如雨洒了一地,她的婢女仆从都跑到了屋外,整间屋子里像被暴雨摧残过,人迹不存。

死寂之中,有声细若蚊蚋。

“是她和她的家奴,先不要我的。”

齐湄喃喃。

她低着头,蓬乱的头发垂到肩头,遮挡了颜面,自言自语:“她恨我母亲,不肯和任何沾了我母亲的人结成姻亲。她把自己的亲妹妹变成了一个笑话,还要把我变成一个笑话,使她的家奴羞辱我……羞辱我……”

她一阵冷笑,肩头发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