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永昌(十五)(第2/3页)

齐贤醉得面颊酡红,仍听出他话中嘲讽意,乜斜醉眼看他:“知你不服,但如今皇后殿下临朝,懿旨就是圣旨。你待如何?你家老小可都在长安,你那儿子好像还不足十岁?”

李延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有个黄门郎觉察不对,悄悄来搡齐贤。

齐贤却年轻气盛,一拍桌子跃起身来,指着李延照鼻子骂道:“李延照,现在大将军是我兄长,可不是你。明日宣了旨,不管你愿不愿,你都得给我滚。”

李延照面色平静,只将视线向旁移,他坐的席旁有一对手戟,横戈案侧,倚靠沸釜,色如铜镉,灯下莫辨。

下一个眨眼之瞬,他已操起手戟猛地砸向齐贤。

飞溅他面,鲜血四五点。

辕门虚帐设在荒原上,几个大帐的灯火倏然都熄灭了,惨淡星光照耀,一道道血痕洒向白色布帷。

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荒原里再没有声音。

……

齐元襄极为关注李延照的动向,一路都有快马奔探。

齐贤所领的朝中使者行踪忽然杳无音讯,迟迟也不见李延照遵旨旋返——连人是否已到峪州城的消息都没有。

齐元襄本就性急,猜测最坏结果,眼看“困龙”“斩将”两计眼看都要折戟沉沙,大受屈辱,怒不可遏,终夜不能眠。

为此事所激,他才仓促将太子登基大典生生提前。

为的便是抢占制高点——当太子在百官前继任大统,李延照反叛之实即落定,可使天下共起而诛之。

……

八月十五。

桂宫,羽林军已整装待发。出发前,桂宫的大长秋禀报齐凌:“吴夫人不知所踪。”

朱晏亭在发动未央兵变之前把诸夫人、包括舞阳长公主都羁押到了桂宫,叛军攻入桂宫那晚火力都朝着她在的明光殿去,诸夫人都未有失。这两日贼不敢来犯,桂宫还算平静,只有舞阳吵着要见他,余者皆算平静。

吴若阿在这个当头忽然失踪,不必想也知道是与伪朝有勾连,趁羽林军集结,禁中出现纰漏,趁机逃走了。

齐凌冷笑一声,只道:“不必追索。”

向远方罩在朝霞下的未央宫阙一望,疾步如飞走下明光殿前的长阶。

赵睿随行在左,谢谊在赵睿身后,落后两三阶,三人并下台阶后,谢谊亲为参乘牵过战马,齐凌翻身跨上。

羽林军集兵在明光殿前,军容齐整,一眼望去玄甲潋滟流照红彤朝日,深沉乌色与灿烂鎏金交错耀目。

齐凌擐甲执兵,鞭马在前,军士静默听垂训。

与他们相对默然片刻。他面容还带着苍白病意,但目亮如点漆,昂首笑道:“今日,朕欲与众将士会猎于长安,鞭策山河,宰割群兽,诸位意如何?”

羽林军为之震动。

一言便将时日拉回从前。往日,承平日久年轻骄矜的皇帝,总在秋日兽肥时节带领一群勇冠三军的羽林儿郎秋狩,郎官轰声相从,马踏山林颤粟。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帝都沦丧,贼军横行,摇摇山雨欲至。

烽火盖日,血涂高墙,尸骸赛道,朝不明夕。

但此刻,所有血火阴影,都像瞬息融化在他骄阳似的一笑里……天子尚在,国无动乱。

只是会猎而已。

一如往昔,峥嵘之日。

羽林军骄傲的骨血被瞬息点燃,铁甲上的朝霞似火,猎猎飞舞的玄色旌旗如焰,呼和相应之声隐动云霄。

“愿从陛下!”

……

齐元襄在从宣明殿去椒房殿催促朱晏亭的路上接到的奏报,道桂宫与天狩、永安、永镇三门有异动。

三门看守的大将,都是他从临淄带来的亲信。

齐元襄脚步停驻在长廊下,面尽沉影里,五指一握,将密报的蜡丸捏成粉,道:“长安十二门之守卫,皆由卫将军负责,传令李弈,太子登基他不必来了。如若出现任何闪失,请他提头来见。”

传信人走出十几步,他忽大声喝令“回来”。

只见青筋已隐隐暴上了他额头,冷汗密浸,他嘴唇失色,脸色也煞白如死。

“调我们的人,去协助李弈围堵。”

“启武库,出弩兵五千,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拦截住,能杀最好,不能杀也要逼回桂宫!”

“千万,千万不可让他出城!”

……

站在长安高处的塔哨俯瞰,朝日已登上城墙顶,日光肆意播撒,耸入云霄的楼阁明暗交错,万千街衢巷道映日生光,行行横斜,如百川奔流天地。

这个时辰,再加上齐元襄施行的“静默之策”,街上无一个行人。

马蹄的声音远听像滴滴答答的疾雨,渐渐临近后,又似闷闷雷动,从桂宫方向来。

当一列浩浩荡荡玄旗黑甲涌来,旗帜、甲士、高马的阴影遮蔽巷道,远眺岗哨悚然而惊。

羽林军速有“冠军营”的别称,精中挑精、优中择优,勇冠三军,故名“冠军”。

无论是铠甲兵械之取用,还是银两饷钱之丰足,甚或是见幸飞黄腾达的机会,都远远凌驾于诸军之上。

长安城沿街流巷里宣明军以刑徒武装起来还没操练的杂勇步旅阻拦,但对上这支步骑混合的冠军营,战况一边倒的摧枯拉朽。

前锋甲士个个高大威猛,均配高半丈的劲壮战马,马背覆甲,周身坚甲如铁浮屠,持刀执盾。

岗哨上守卫方能见到他们白刃上淋漓滴血,下一瞬,嗖一声,封喉利箭已迫至,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弓兵坠下高塔。

吴刀霜雪明,卷地飒飒的不是秋风,而是阵阵刀风,砍斫时木楼轰然坠地,尘沙漫天,箭矢蜂蛹阵阵下着箭雨,而盾兵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地据地遮蔽、陷阵,而后弓箭手再往前。

推进一里、再一里,以鲜血和尸骸铺路。

无人可挡。

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虽不能破高墙攻克北阙,但于长安龙行虎步全然没有敌手。

且不提巷道所限,无法用人多阵型形成大规模压倒之势,就算真的填下一万人,编织成层层的网,也不过是被这把黑色的恐怖利刃一重一重割破,像割破废旧的渔网。

同样的消息,每隔一会儿,便会同时传到未央宫和李弈处。

“敌过北二十街。”

“敌过朱雀大道。”

“敌过西市。”

……

李弈静静站在高处观战,辰时三刻,当羽林军突破西市防线以后,立即下令中止城中的阻截。

“再派万人,也不过是尸骸填巷壑而已。”

他手抵上额头,紧蹙着眉深深思索,须臾,指推得眉心起如峦深褶,似在下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像是朝着……天狩门去的。”

睁目之时,锐目中冷光如电。

“传令,全军戒严,抽调北辰守卫四千人到天狩门,北军一定会有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