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永昌(十六)(第3/4页)

齐凌拔出腰间的佩刀——这把刀从锻好起多是礼器,纹饰华贵雍容,总在软缎华锦包裹中,总被不沾尘埃鲜血的指尖携捧来去……

此际,刀身森白如冰雪玉沼,倒映炽烈火光、滚滚浓烟,绕上血与火的彤云。

他高声道——

“朕为天子,指昊天为誓,天佑我国祚,则今日此门必陷,先登者赏钱百万,万户侯,凡攻入者,赏钱万,晋爵三等,子孙永袭。”

“倘若天不庇佑,此门不陷,朕誓与诸将士皆殒命在此,与子同袍,纵死无毁!”

山呼声应,声潮如海。

……

不消须臾,升光门变成了血火缠绕的阿鼻地狱。

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箭矢如骤雨密密砸落,军士呼喝之声撕喉裂嗓、人吼马嘶的声音,皆在火焰呼啸、巨石巨木轰然坠地的巨响里变得渺小,如在云雾之中。

军队在攻门。

与一朝天子同掷死地,虽然对军心是莫大的激励,但也改变不了这是死地的事实。

至深的绝望、与至坚的希望,使这两门之间变为残酷熔炉,将血肉之躯重铸。

所有人身上仿佛筋皮骨肉烤融销退、被火苗上尖啸的枭风吹着,一片片剥落。留下的只有跳动的心脏、冲上脑门的热血,利刃似的骨头、和身后魂梦相缠的火焰。

木烧火迸坍塌雷动在身后,火焰似猛兽携倒刺的舌舔舐背脊,唯一的生路只在眼前,只能以刀剑、以鲜血、以性命来换。

用刀、戟、枪、盾、手、用灰里拾起的黑箭,沾血的箭羽,同袍的断肢残骸……

陷阵、冲锋、攀登、拼杀。

当人被无情战火裹挟,贵贱同境,渺小如其中一粒芥子尘埃,门上居高临下的箭穿透胸膛,温热的汩汩的血喷在脸上……所有人的都命至薄至贱。

饶是羽林军再凶悍、军械再精良,对上门上居高临下的箭雨扫射,也不免死伤惨重。

惨叫此起彼伏,锐器破甲,血流盈漾门底,尸堆如山,前人头颅,作后来人足下之垫。

齐凌周遭是最艰险凶恶的所在,门上箭手轮换,锐矢一刻不歇地飕飕然破空,流星似的白羽攒着心朝他身边射,数个刀盾兵携重盾护卫,接得盾面上夺夺响个不住,地面石砖砸出点点坑洼。

再重的盾也要人来操持,渐渐扛不住如此密、如此疾的攻击。

齐凌坐骑中了一箭,前蹄顿地。他反应得快,立时拄刀翻身起,以半块盾挡身,藏到了墙影下。

此处堪堪就在门楼下,离敌军只一墙之隔,贴身护卫欲覆一袭纯黑之氅欲将他金丝蛟龙腾跃的显眼铠甲掩盖,却被他一手抓了下来,不遮不蔽,直将面门对着门楼。

升光门内的司马窥见这一幕,心咚咚跳起来。

当此之际,弑君是首功。齐元襄放出话来,“获贼首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此刻那活龙便在门下,距他不过十来丈,主力都在攻门,他周遭守备松散。

皇帝很年轻,生的斯文儒雅,面庞染了些烟污和血,底子白净。

司马霎时坐立难安,向左右问道:“贼首在下,谁同我去取这泼天富贵?”

亲卫小声劝说道:“听说……杀天子者身当癞。”

“要富贵,也要有命享。”

司马当即厉色驳斥诸人:“这是假天子!再言天子,军法处置!”

司马威逼利诱下,募得一队勇士,各把箭壶装满,背负良弓,携锋利钢刀,周身遍覆坚甲。

牵索自门楼上悬下来,擒刀杀向皇帝。

四面八方的刀刃似惊雷骤雨疾落,将齐凌周遭丈圆之地,变成了一轮血腥的绞杀旋涡。

护卫的几个武士其貌不扬,但筋肉虬结,手有千钧力,可手拧筋骨碎,悍然以一当十。

便有取巧者想方设法将刀递往中心,直击天子,本以为是避实击虚、欺向暗弱,却不料承受猛一股巨力,被他手中金错刀轻而易举挑翻,刀身莹白如冰雪,刀挂明月珠,能饰金雕纹,亦能杀人。

挡来的刀,竟比周遭力士的刀更沉更烈,刀刃相击,火花四溅,霜雪迎满面,臂便似绞进旋涡里,竟被大力往里一带,披风一挡,刀尖从卷云氅伸出,刀已弑颈,热血喷溅,撒上玄甲、玄氅、甲上金龙。

那血也溅上齐凌面庞,一抹腥臭黏稠直掠唇腮,他蹙眉忍耐,逼不得已张口,于是血味儿灌进嘴里去。

声音也比任何时候都焦躁,厉声喊:“赵睿!”

赵睿心领神会,直接扬声大叫道:

“司马亡!可登墙!”

一时山呼海应:

“司马亡!可登墙!”

“司马亡!可登墙!”

……

以此为界,战局陡转。

本来,城下羽林军最怕的便是守将闭门不出。好在门内守将被诛杀皇帝的泼天功劳诱惑,贪功冒进,下队列击杀又不成,大大堕了己方士气,成了战局关键的转机。

羽林军抓紧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大肆宣扬对方主将身亡,鼓舞士气,打击敌军,浴血军士纷纷抓住悬下的索向上攀,只见赤玄交错的军甲滚滚如潮,攀附如蚁,不消片刻,先登已上。

又是一番激烈搏杀,有人提了司马的首级出来。

砍下了城楼上挂的宣明军伪旗。

轰的一声。

升光门从里面打开——

金灿阳光洒落在遍地尸首、盈门血流、破败砖石、焦炭灰烬上。

东升烈日的光和残墟的火光也从升光门外往里照……

照见弯弯木浮桥,迤逦横斜如飞虹;重重玉阑干,阶阶直上九重霄。

但——

所有栏杆、浮桥里,密密麻麻,点点皆是甲士身影。

这是门破时刚刚赶到、才伏下的五千弓|弩手。

……

椒房殿笼罩在朝阳里,朝阳不烈不燥,暖阳的光辉似温柔的手抬在殿檐下,但整个宫殿的人都坠在冰冷恐慌中。

马上要登基的皇太子,竟然在这宫里诡异地消失不见了,而最后将他抱入内殿穿衣的皇后神智已失,态若疯癫,哭啼不止,鞋也跑落了,赤着足披着发,不停在宫殿里转。

哀哀叫唤:“昱儿、昱儿。”

齐元襄也不顾失礼,大步迈入椒房殿,推搡失了魂的宫人,推翻荧煌烛盏,踹倒香炉雾鼎,将座椅上锦垫翻下来,又逾矩直寻到寝殿,在龙衾凤被中惶急翻找。

整个殿里宫人也乱成了一团,砖地被各种足音砸着,人影乱幢幢打在窗上。

满殿里皆是脚步声、喁喁声、哀泣声。

“大将军……”

齐元襄纵情恣意惯了,宫禁敢自由出入,他身后的护卫却没有这样大胆,在殿门口踟蹰。

鸾刀迈出殿门找寻,齐昱学步很晚,只能巍巍站立,应当跨不过门槛。但殿内众人都翻遍了,愣是没有丝毫踪迹,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她走出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