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艳书 上册》(5)(第2/3页)

“你!”书影大病一场,消瘦了不少,这时抖颤着身子往起一挣,仿似是疾风中的细草。

万漪忙扶着她在铺边坐倒,“才好些,别动气。”

佛儿的眼中掠过了极度的反感,“可真会护主,巴儿狗似的,怨不得妈妈给你取了个狗名儿。得了,外头清清爽爽一个好月亮,我做什么在这里瞧你们腻腻歪歪的?”还不待那一边说什么,她已一阵风地卷出去。

外头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清照着院中的一丛矮竹、一架藤篱。佛儿在篱边立住脚,仍旧把手里的月饼一口口啃着,慢慢地,就有一股潮湿而咸涩的滋味混入她嘴里的玫瑰花香。佛儿抬起手,拿手背在两颊恶狠狠抹一把。她明白自己在其他人眼里头一定活像只刺猬,那只是因为她不能不去想往事,而只要一想起,就会有一支又一支的利箭从往事里向她射过来。她已数不清身上扎满了多少支凝结着血迹的毒箭,她拔不掉它们——没人能拔掉它们。她想,她一辈子都只能带着这些箭、这满身的刺活下去。

佛儿仰头望月,银蟾亮,玉漏长。

圆月的余光落进了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万漪的脸儿明灭不定,低声嗫嚅着:“书影小姐,她才说的是什么,什么‘狗名儿’?我怎么不懂?”

卧病这一段,书影额前的刘海已长长地垂盖至眉尖,她用手掠了掠几缕碎发道:“你名字里那个‘漪’含有一个‘犬’字在内,所以她这么拐着弯贬损你。她专爱阴阳怪气,你不用理她。”她对万漪挤出了一个微笑,指了指外间的大盘,“我还在热丧之中,过不得节,你不用理我,只管自己吃饼赏月。”

万漪却把头摇一摇,“我也不吃月饼、不过中秋的。”

“那却又为何?听说你家中并不宽裕,想必也不能常常吃到可口的点心,想吃尽管吃,无须顾忌我。”话已出口,书影才自觉不妥,见万漪也是一脸的尴尬,她便叹一口气道,“我说话冒撞了,我的心思不在这里,请你别计较。何苦同一个死人计较?”

万漪心头一冷,扫视着对方的脸,“书影小姐,你这叫什么话?”

书影垂避了目光,睫毛覆着她清瘦的脸颊,似栖睡在寒枝的倦蝶。“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心地纯良之人,也不怕和你实话实说。那姓白的鸨子威胁我,说但凡我给她留下全尸,她就有法子作践我。那么,只需想一个不留全尸的法子,不就好了吗?这些天我躺在病床上思来想去,投水倒是最简单的,可这里外许多看守,哪里容我走到河边去?”

万漪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书影小姐……”

书影笑了声,声音里是满满的自嘲:“我从前最大的难题,不过是给新作的律诗挑一个好韵脚,眼跟前我却得在一百种死法儿里挑一个。可惜我在这上头所知有限,一样样地想过去,竟没有一样能干干净净地不留尸身,只好再缓缓琢磨。也许你晓得什么痛快法子,不妨告诉我,我做鬼也感念你。”

万漪早呆瞪瞪的,她缓了一会儿,才挨靠着铺边坐下,一对杏眼里流淌出温凉的柔光,如姊如母。“书影小姐,你究竟是哪里想不开?就说咱们头一天来到这里时,你也并没有生出这样的拙念哪。”

“头一天,我还不了解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我宁愿死后下地狱,也不愿在这座人间地狱多挨一天。”

“书影小姐,你既说这里是地狱,那你准见过天堂,和我说说好吗?”

“当时并不觉着,现下回想起,真像在天堂一样,”面对一片触手可感的善意,书影到底是生出了倾吐心声的冲动。她神光微变,好似有一整卷薄纱抖落在面前,将她娟秀的脸庞笼衬得朦朦胧胧,“我还记着去年中秋,我们一家人在庭院中看戏玩月,吃月饼时照例是要‘卜状元’的。哦,就是把月饼切成一块块叠起来,顶大的一块是‘状元’,其余便按照大小分作‘榜眼’‘探花’‘传胪’等诸色名目。而后大家掷骰子,谁的码数多谁就是状元,可以吃最大的一块。我记得,我还为了骰数和大哥拌嘴来着,爹爹就陪我重新掷过,特特把‘状元’让给了我,又把‘榜眼’和‘探花’让给大姐和小妹,哄我们三姐妹开心……”

垂遮在书影面前的薄纱被揭去了,她的脸再度变得凄冷而沉抑,“今年的中秋,我的大哥已被充军黑龙江,大姐和小妹被打入贱籍、不知下落,父亲他——我也知道和那鸨子毫无关系,可我一见她,就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我又怎可向仇人胁肩低眉?除了死,我没有第二条路。”

似乎有万端的思绪起伏,引得万漪的脸色连变几变,须臾,她抛出了一声低叹:“书影小姐,我才说我不吃月饼、不过中秋节,你不信,我就把这其间的缘故讲给你听吧。你也知晓我家境不好,我爹是做泥瓦匠的,整年里奔波,我娘也得给有钱人洗衣服、做缝纫,一做就做到深夜里,两只眼都红得像兔子。可就这样子辛苦,也只够让我们几个孩子将将糊口。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可真算起来,其实我还另有三个小妹。里头顶大的一个乳名叫花儿,花儿三岁时得了一场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但左拖右拖,就厉害了起来。”

“病了为什么不赶快请大夫瞧呢?”

“名声好的大夫,车马钱动不动就要一两吊,还不算开方子抓药呢,我们哪里掏得起?满街的游医倒是不费几文,可常常一剂药下去就吃死人,也不敢用哪。所以我们穷人病了都挨着,把命全交给老天爷。”

书影讷讷道:“那你妹妹她后来……”

万漪便续道:“后来就拖成了痨病。那是大前年的八月十五,爹出门去帮闲,娘也给人送洗好的衣裳,弟妹们在外面玩耍,只我一个人陪着花儿。她说:‘大姐,你一直陪着花儿,一步也不走开,好不好?’我说:‘好,大姐一直陪着你。’结果我才哄花儿睡着,就来了几个邻居的小伙伴,说有一户财主在府门口施舍月饼,唤我一同去。书影小姐,你可晓得‘痨病’又叫‘馋痨’吗?”

“是说得了痨病后,人就变馋了?”

“可不,我花儿妹妹天天就想着吃,可家里头哪来的闲钱给她买零嘴儿?所以我就想,要是等花儿醒来能吃上月饼,她该多开心!我便也一起去了那财主府上。我在人群里把鞋都挤掉了,好容易才抢到一块月饼,欢天喜地地跑回家,却发现花儿——”万漪哽了一哽,“死了,连身子都凉了。她只有三岁,口齿还不大清楚,她求我别离开她的话字字句句全还在耳边,可我这个亲姐姐就为了一块月饼把她给抛下,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从这世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