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艳书 上册》(5)(第3/3页)

眼泪刚刚涌出眼眶,就被万漪抹去,她平复了一下声调接着道:“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过中秋节了。前两年,娘又连生了两个妹妹,可爹想要一个男娃娃,就把两个妹妹全溺死了。都是刚一落生就被塞进尿桶里,活活地溺死。”

书影早已是愕而忘言,只会木木地重复着:“溺死!溺死?”

万漪苦笑了一声:“说起来怪丢丑的,我真不想说,可不说,我又怕你尽往死路上想,哎,索性全告诉给你吧!就说我这个活下来的,人还没灶台高,就得踩着板凳烧水做饭,还要带孩子,挨饿受气是家常便饭。有次我照顾弟弟不小心,让他头上跌了一个包,爹抄起门闩就把我鼻血都打出来,娘也跟着骂我。我能体谅爹娘在外面讨生活不易,到处受气,拿我撒个气我也不敢怨,只拼命地苦做,盼他们稍稍待我好一点儿。可到头来爹娘还是——把我给卖了,且卖的是死门儿,不能够赎的。我不认识字,但契书上的最后一句话却听人念得一清二楚:‘不瞧不看,永断葛藤。’”

书影情不自禁地把手抚了抚万漪道:“你别太难过。”

泪水再一次涌出,万漪似要伸手去扯怀中的绸巾拭泪,手却又一缩,只任由泪珠子滴滴答答地滚落,“我不难过。刚来那一天,凤姑娘就弄死了玉怜,我也着实害怕了一阵。可过后,每天里也都安安稳稳的,不必累死累活,到点儿就有好菜好饭,便在严嫂子那儿受些罚,也并不比我在家里头挨打难过多少。在我看,在这儿就和在家差不多的,可能还好些,起码吃得饱穿得暖。横竖那个家也不要我了,永远都不要我了,我在哪儿不一样?”

书影一叹:“你父母可也够狠心的……”

万漪也跟着一叹:“我原先还不太觉着,是那天看见你父亲翊运伯的情形,我才……哎,我同情你,可也万分羡慕你。我记得翊运伯在受刑前还特意对你笑,教你把两手挡在眼跟前。我才晓得世上竟还有这般慈心的父母,就死到临头也惦念着孩子,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你刚谈起家中的琐事,我听着真像是九重天上才有的事。你就是九重天上人,才说这里是地狱。这不是地狱,这就是人间,处处是欺凌伤心,事事不能够如意,一千个人里头,大抵有九百九十九个都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人间的日子原就是这样的。”

书影愣了一愣,“人间的日子……”

“是啊。我的花儿妹妹挣扎了几个月,也没能在这人间多留一天,”万漪将眼光越过她,投向其后那一扇大窗,痴望着被月辉照得一片雪白的窗纸,“还有我那两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妹妹,千辛万苦来到这人间,只因生了个女儿身,连月亮都没来得及瞧一眼,就死在满桶的尿水里。书影小姐,你可知这一条性命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福分,怎么你竟看得和急着要丢掉的垃圾一样?就算是爵爷家的小姐,也未免太浪费了些。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活着就惯了,活着吧。”

一时之间,书影答不出任何话来。自然,她从前也听说过穷人的生活和她不一样,但她以为,那“不一样”只是吃得少些、穿得差些、出门没有车与轿……而这是平生第一次,她和真真实实的穷困面对面,其突兀与震撼就仿似是有人在她面前訇然撞开了一扇门。

继而门就响了,“嘭”的一声。佛儿走进来,看着是已把整一块月饼全吃光了,她对拍着两手的碎渣子,朝这边瞟一眼,“人家过节都喜笑颜开,你们过节倒坐在这儿对着脸儿哭,可不是怪事吗?”

书影这才觉出两颊的一片潮烫,忙抬手把泪痕乱摁着,万漪也急急收泪。隔着昏然泪光,她们只见佛儿大喇喇地往桌边一坐,倒了盏冷茶啜着,又把一片茶叶啐在地下,“呸,进门就撞见人流马尿,我这可真够丧气的!”

那一种语气就好似眼泪是整个世界上最令人不齿的东西,万漪望着佛儿无比冷淡而鄙薄的神情,差一点儿就怀疑那一夜那一个在睡梦中无助痛哭的女孩只是自己的错觉,而更令她绝难料想的是,就在片刻前,这女孩自己正独立在月下掩面偷泣。

还好有这一丸冷月,圆满地、静默地洒下圣洁的白光,替人们遮盖掉他们急欲掩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