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艳书 上册》(10)(第3/9页)

詹盛言笑骂了一句:“我还就不信了,我同别人来,手气都壮得很,怎么一遇上你这克星就被卷得精光?来,咱们俩单独来把大的,一局定胜负,生死门。”

“生死门”就是要推小牌九。詹盛言是出了名脱手万金的贵介公子,而户、吏、刑、兵、礼、工六部素有个说法叫作“富贵威武贫贱”,户部是“富”字当头的衙门,身为副堂官的闵厚霖自然也是富得流油。这两个人要一较高下,登时把诸人全引来观战。

倌人们动手垒好牌,詹盛言就叫坐在身后的白凤替自己数出了一叠象牙筹子,一块搁在台面上,“才我拢共输了你多少?总有一万吧,我再押一万,你有本事就全拿走。”

闵厚霖颐方面丰,面貌稳重,两眼里却直闪着精明,“赌钱没意思。王府井大街有半条街都是你的,输了,你就把那一百多栋房子的地契全给我。”

“我要赢了呢?”

“我把剩下那半条街也买下来给你。”

一群小倌人们全发出了惊呼声:“这么豪的赌本!”白凤却在后头直拽詹盛言的袖子,他轻轻拨开她,头也不回,“我让你连庄。”

闵厚霖也不废话,当即抓起了骰子掷出去,打了一个“九自手”。他自己抓起第一副牌,翻开来两个六点,是一张天牌。詹盛言也抓了牌,两个一点,恰是张地牌。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着看闵厚霖的第二副牌。闵厚霖嘴里念叨着“双天、双天”,手指扣着牌一摸,颓然掷下。周遭哗然,这一副是四五点红九,与天牌凑在一起不过是“天王”,只算一点,眼看庄家是赔定了。

詹盛言哈哈大笑,迫不及待就抓了牌,谁知一瞧之下面色大改,直接就把牌砸回了牌堆里一推一搅,“妈的今天真是触霉头!”

有人急问:“抓了什么?”

“还能什么?”詹盛言眼一瞪,“黑八!”

地牌配黑八是地杠,几乎是最小的对牌,手气可谓是差到极点。

闵厚霖大喜过望,高兴得直摸胡子,“哈哈哈,这把‘一翻两瞪眼’可真痛快。我就说你是散财童子,散光为止。明儿记得叫人把地契送到我府里。”

这种时候,詹盛言身上的那股儒雅之气已荡然无踪,举动间皆是武夫的粗鲁豪放,他直接拍桌子骂起来:“爷爷花钱给你买的吉壤,孙子你安享百年吧。”

闵厚霖也大笑起来,点动着手指道:“你这泼皮,输急眼就骂人。”

“不玩了,”詹盛言手一挥立起身,从赌桌边走开,“玩得爷满心晦气。凤儿,我瞧那老白汾都烫了两回了,再烫该走味儿了,你先替我倒一杯。”

正说着,会馆的伙计上来报说:“唐阁老到了。”

唐阁老唐益轩一到,各人少不得重新叙礼,随后主人徐钻天就延请大家更衣入席。入座时照例有一番推让,独独詹盛言当仁不让就在首席落座,他就着白凤的手抽了几口烟,酒菜便已陆续端上来。

徐钻天有意卖弄自己府上的好厨司,专门叫人从家里送来了一道耗时七天才成的鲍鱼烩珍珠菜,还有一味同样颇费功夫的鱼翅,据说发干翅时就不用白水,而是用肥鸡与火腿的浓汤上笼蒸发,发好后再添海陆八珍小火慢煨,端上桌后果然博得一片赞誉之声。会馆上的例菜先是洗手蟹、蛤蜊生之类的凉菜,又上了十盘清蒸肥蟹,全都是一尺大盘,每只盘子垒得高高的,尖脐两盘,团脐两盘,剩下的是灯笼籽,一揭盖子满是蟹籽,另配有花炊鹌子、鸳鸯炸肚、鲨鱼皮梨片羹、鱼胶猪肚羹之类的珍味,又有些专为倌人而备的香药木瓜、蜜冬瓜鱼儿当作甜品。

主菜献毕,倌人们都唱过一轮曲,有的便转局走了,但转眼又有新叫的条子陆续而到。客人们吃过螃蟹,饮了苏叶汤后,就纷纷除去了冠服,全换上便装,匀面更衣的工夫,满桌的残酒残羹,还有那些个剥螃蟹的象牙签子、镊子、锤子、砧子等全都被撤下,桌围也换过,新一桌筵席排了上来。妙龄少女们不绝穿梭,在筵前品丝调竹,轻歌曼舞。男人们眼观美色,耳享妙音,左拥右抱,连饮巨觥。数巡酒过后,谈风渐起,鉴于朝局敏感,并无人敢涉一言,便只剩下闲谈。而这一群王公子弟们都是从小寻欢作乐的惯家,最富东拉西扯的本事,光是谈诗论曲、说字议画,就已经讲得个停不住。

正值热火朝天时,又有人来报:“阁老的条子到了。”这就见唐益轩所做的倌人龙雨竹姗姗来迟,一进门就直道“对不住”,“才是个牌局,客人非要我代碰,碰不完四圈不许脱身,来晚了,给您请罪”。

唐益轩一向是一字千金的性格,只点点眼皮,雨竹就在他身后落座。雨竹身穿绣有紫藤花的绿氅衣,愈发显出了满腮香甜,淡白轻红,她把一双明黑的眸子满堂一绕,就对准了詹盛言肩后的白凤,捏着齉软的鼻音道:“凤姐姐还好吗?我才听见说——”

“雨竹姑娘!”詹盛言吐出了含在口中的金珀烟嘴,抢过话道,“前儿我得了一颗‘茄子珠’,大如杏果,光滑无瑕,晚些我差人送去阁老那儿,请他老人家转赠于你。”

雨竹一愣,惊喜交迸,“无端受盛公爷这么重的赏,可叫人怎么好意思?”

“原有件事情拜托姑娘。”

“公爷开玩笑,您这样的大贵人哪里还有事情托得着妾身?”

白凤只在雨竹进门时瞟了她一瞟,就偏开了视线再不朝那边一顾,听见詹盛言说要赠之以珍珠,她也只张大眼瞪住了男人。他没回望她,仅仅是把一条手臂绕过来搭住她肩膀,“刚才凤姑娘那一桩意外,不提了,从今往后都别提。”

他含笑对着雨竹,语气也甚为和缓,但眼眸间却毫无流动,冻结如冰河。

白凤这才明白詹盛言的用意;她花国地位极高,为人又强横,因此桌上的一众小倌人都不敢对她放肆,但雨竹却与她抢阳斗胜惯了,得知她被人泼粪这样不光彩的丑事,定不会放过当席揶揄她的机会,他这是恩威并施好堵住对方的嘴。白凤但听雨竹支吾了两声,就再无声息,心知她已被狠狠将了一军,自己的面子算是保住了,不由对詹盛言十分感激,但脸上却照旧板板的,只将手中的烟袋再度送去詹盛言口边,“你坐会子,我去换身衣裳。”

深吸了一口烟之后,詹盛言转面对她一笑。从他口中飘出的烟雾蒙上了他温柔的笑眼,是起雾的春水。

白凤亦回以一笑,就把烟袋搪进背后的娘姨手里,起身离席。她穿行过短廊,来到套间另一头专为更衣而设的房间。向来在长筵中,非但男客在叙礼后要脱去公服,改以便服相见,陪席的倌人也往往要更衣数次,才好显出排场来。